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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冽极不情愿地走出电梯,天色不过刚刚暗下来,母亲就催着她回家休息。其实她根本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总是觉得亡魂依旧在那里徘徊,但她亦不能告诉母亲,让老人家担心。
她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于是没有直达地下停车场,决定先去附近吃些东西。
新建医院的大堂灯火安宁,却传来男人突如其来的呼喊,“救救我老婆吧,她快要生了,好多血,好多血啊!”
训练有素的医生和护士推着面色苍白的孕妇急急奔向专用电梯,从她身边奔驰而过。她惊讶地看到赤着上身的精壮男人竟是茂生,混乱之中,对方自是不曾注意到她。
云冽急急按住另一部电梯,快速浏览着电梯门旁的楼层指示牌,茂生的焦灼让她想起那夜将母亲送医的自己。
电梯甫一打开,云冽就疾步向产室的方向跑去,彼处已经亮起了猩红的警示灯,像是一只不详的独目,在挑选着献祭的供品。
她茫然四顾,茂生不在这里。她以为他已经跑去交费,或者去买必须的妇婴用品。这生产突如其来,那个一向朴素持重的小伙子,居然来不及套上一件上衣,云冽真担心他有没有带足诊金。
她正想拿出手机,却听到有人在吟诵着什么。因着一直修习语言,对于诗句韵律她倒是十分敏感。
她循声而去,在楼梯的拐角看到茂生,男人正跪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裸裎着黝黑的脊梁、坚实的腹肌,让云冽想起文艺复兴时代的那些作品——充溢着力与美的男体。
但真正吸引她的是男人此刻咏唱的诗句,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也热爱着诗歌,
“我的爱人,
我那月色般皎洁的爱人,
今夜,我要为你奔赴幽暗的地府,
宛若传说之中的英雄,那名为俄耳甫斯的琴手;
我的爱人,
我那新银般闪耀的爱人,
让我呼唤你的名字,
那方正的汉字,必如贯穿苍穹的闪电,
照耀你的泅渡;
我的爱人,
我那金黄麦田之侧黑眸的爱人,
让我抚摸你温柔的双手,
让我许你此生不离;
我的爱人,
我那被横祸侵袭的爱人,
让我驱离死神的黑镰,
让我为你奉上驰骋的马群;
我的爱人,
我要你灿烂的双眸
宛如烈焰般的红鹤翅翼闪动,
——哪怕献上罪者的魂灵。”
千良在医院上空盘旋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跟丢那一家三口。
他飞旋而下,向妇产科的窗口飞去。窗边两道黯淡的影子仿佛鬼魅般模糊难辨,却也渐渐在晦暗的天色中聚拢成形。
那珍珠灰的颜色,像是被车灯陡然照亮的一团迷雾,让人看不清雾气背后的是道路还是断崖。
千良心有哀伤,自己终归迟来至此。那两道灰暗的身影,已经化作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想来那怀有身孕的女人应是已遭不幸,眼前存留的不过是母子二人的残识罢了。
千良抬起右手,想用巫术暂时护住这两道残识。如果能让她与丈夫说声道别,再让男人看看自己的孩子,总是好过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
巫术的光辉宛如萤火般在依稀的夜色中飘摇,萦绕在那对母子的身边。千良不忍去看那妇人悲戚的容颜,他转过身去,望向妇产科的长廊,他几乎可以听到男人粗哑的哭喊——那满怀期待再到一无所有的神伤。
疼痛忽而从指尖传来,宛如在抽取新拆封的A4纸时,被锐利的边缘划破了皮肤,痛感并不强烈,却因为突发而至,而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回望着萤火之中的女人,自己的巫术已经被撕裂了,那些光芒像是被疾风吹散。
女人的形象已经改变了,再也不是飘忽不定的残识,已然有了宛如肉身的实体。她立于高高的窗台之上,漆黑的羽翼如同裂帛在依稀的夜色中高高飞扬,宛如即将迁徙的天鹅,要隐入遥不可及的天际。
她指甲乌黑尖利如爪,她的乌发与暗绿色的修长羽毛混于一处,怀中的婴孩也醒了,露出猩红的双目与森然的獠牙。
千良心中一惊,挥手间银白色的结界就笼罩了女人的立足之地,“是因为失去孩子与爱人的苦痛而化作妖魔吗?”
女人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便掠翅而上,却在结界的穹顶之下,四处不得出路,“放了我,放了我,我要去见我的丈夫,我要让他看看我们的孩子。”
千良看着眼前的妇人,她显然并不知晓自己此时的境况,“你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吗?看看你的孩子。”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如同冬日被大雪所困的寒鸦,那婴孩被她抖落在地,在结界中扑腾着手脚。女人侧过身,不愿再去看自己所诞下的怪物,却在身旁的玻璃窗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她跌坐在地,撕扯着自己头发间的羽毛,仿佛如此,便可不再遭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