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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妈妈走进院子里时,西角影壁下,纪芜正躺在美人榻上,支愣着脑袋,望天出神。
一张五六岁样貌的萝莉脸,泛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白,纪芜全身上下瘦得没有几两肉,脸上的神情又明显与她的年龄违和,这情景怎么看其实都有点诡异。
这是自己一手捧眼珠子似捧大的姑娘!
然而作为一名忠心耿耿的积年老仆,贴身服侍了上下两代主子,此刻许妈妈眼中,只看得见小姑娘正缩在榻上,穿的是夹衣,小身板却依旧薄如剪影!
这张榻,还是燕草出去后,丫头们睡的后罩房中又多了床出来,自打二十多天前纪芜大病初愈,白日里爱往院子中跑,许妈妈便起意拆了燕草的床板,做一个便榻出来搁置在院子里。
不过是粗制的物事,黄桐木东拼西凑起来的,这院子里主仆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紫柃力气虽大,却不会做木工的活计。
最后还是许妈妈花掉十个铜板,请前门的老张头给拾掇了出来。
漆未上、油未刷,连腻子都没刮,小姑娘倒丝毫不嫌弃,成日里喜欢往上面躺。
好端端一个金尊玉贵的姑娘,若是也如她的姐姐妹妹们一般,留在燕京伯府里,锦衣玉食凤凰蛋似地长到现在,何至于……
穿堂里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嗖嗖从月洞门钻了进来,院子本来狭窄逼仄,只因没什么花木物事,倒显得空落落的。
风一吹,榻上瘦骨伶仃的纪芜更显得纸人一般。
许妈妈眼眶都热了,只觉嗓子眼哽得难受。
纪芜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了缝儿:“嬷嬷回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下地来,拉着许妈妈往堂屋里走,“嬷嬷好生歇歇。”
“好姑娘。”许妈妈已是一张笑脸,收拾了心情,脚下不停,两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遍纪芜的头脸和胳膊腿,“这白露一过,眼看一天凉似一天,姑娘白日里略在外面玩会儿,还当早些进来歇着才是。”
她眉目间倒是一宽,许是晒了暖和的日头,今天小姑娘的手脚倒不像往常那般凉得让人心慌。
主仆两人进了内室,也不用许妈妈拾掇,纪芜自己就麻利地脱了鞋爬到临窗的炕上坐了。
许妈妈犹在念叨:“姑娘可别不上心,若沾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纪芜笑嘻嘻应了。
“妈妈说得是。晌午那会儿,姑娘还嚷着热要脱衣裳呢!”
帘子一起,紫柃笑吟吟地钻了一头进来,端着热茶和几碟热气腾腾的点心,“饭时一过姑娘就催着给您备茶点,您这会儿才回来,可该饿了,赶紧垫垫。”说着,将茶盘放在了炕边的小方桌上。
“嬷嬷尝尝,紫柃姐姐新做的佛手。”
屋子里洋溢着一股面点特有的喷香,纪芜连吃了两个黄白相间的小卷子,眉毛弯了起来。
紫柃的娘出身清河顾府,原是顾府大厨房里最能耐的媳妇子,后来做了纪顾氏的陪房,进了伯府,便把独养女儿也调教得精于厨事,紫柃一手做点心的绝活尤其不同凡响。
今天做的是“佛手”和“金银卷”,名儿听上去金贵,实际不过是用玉米面掺了一点白面,和着绿豆糊糊做的。
那玉米面,还是前几天许妈妈亲自买回来,给她自己和丫鬟们预备的口粮。
她记得很清楚,当天她去的是西街的彩绣坊,十件绣品共卖得三两多银子,预备丝线和底料用去四百文,再去药铺买了药材,手上便只余了一百文不到。
给姑娘买的是中等品相的粳米,至于她自己和丫鬟们,京里音信全无,只怕这个月的米粮份例……又要被那纪宋氏克扣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许妈妈皱起了眉头:“怎么给姑娘吃这个?”
紫柃正拿着帕子给纪芜拭嘴角,听了便笑着回道:“您还不知道姑娘么?”
纪芜苏醒不到一个月,显露出来的执拗的性子,许妈妈和紫柃再没有不清楚的。
纪芜微赧,她本身是成人的灵魂,然而这具身体的底子太过衰败,带大她的这两人又将她当成眼珠子,平时几乎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虽然不适应,也不敢有太过超出五六岁女童正常范围的行为。
纪芜有些笨拙地捉起筷子,夹了一个佛手给许妈妈,仰着头,欢快地说:“嬷嬷,我爱吃这个,紫柃姐姐做得好吃着呢!”
许妈妈听了,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确实吃得香甜,心疼地“唉”一声:“不可多吃,姑娘身子金贵,这棒子面吃多了不克化,仔细肚子疼。”
语气中不知怎么地,带了几分黯然。
粗粮细作,任紫柃手艺再好,其实味道终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