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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昭公二十九年,一场秋雨洗过烽火乱世,晋国史官蔡墨正匆匆走在宫殿之外,同僚的一名文官叫住他:“你听说过最近的一件趣事没?”
“什么事?”蔡墨停住脚步。
“楚国的叶公爱龙成痴,天上真龙被他的赤诚感动,在他府中现身,叶公却扭头就跑……哈,换了是我,绝不会像叶公那么狼狈,可惜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真龙。”
“真龙不仅有人见过,还有人养过。”蔡墨微笑。
“什么?”对方大吃一惊。
蔡墨的眼底有狡黠的闪电骤然划过:“夏朝有个叫刘累的人,替国君养了四条龙,雌雄各二。”他目光一转,旋即压满沉甸甸的乌云,“只是,养龙的技艺失传许久了。”
一
复州竟陵郡地处江汉平原,盛产鱼虾。城中有两户人家,一家姓叶,一家姓沈。
叶二公子字悠然,独独喜欢龙。他房间的柱子上雕满龙的图案,床帏上挂着龙的绣样,酒杯上刻着龙,夜壶上也栩栩如生镂着龙……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天下只有皇帝有资格这么喜欢龙。
叶悠然爱龙的方式很特别,他养龙。
楚地人才辈出,纨绔子弟们听说过养斗鸡、养蛐蛐、养鹌鹑的……但龙该怎么个养法?自从四年前,叶悠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买了只穿山甲,就认定这玩意儿终有一天会长成真龙,每天喂它蚂蚁和碎肉,伺候得贴心。
与叶悠然相反,隔壁的沈三少爷却讨厌龙。确切地说,是讨厌叶悠然的穿山甲。穿山甲一身黑不溜秋的鳞片,短手短脚,听到点儿动静就蜷缩成球形装死,再胆小不过。更要命的是它昼伏夜出,喜爱打洞,每到深夜沈夜舒睡得正香的时候,它就在隔壁的院墙吭哧吭哧地刨土……
睡眠不好,脾气自然也不好。沈夜舒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要把叶悠然的穿山甲煮了炖汤。
叶悠然听到这样没技术含量的威胁,慢悠悠来一句:“壮士您有喜了?坐月子才要吃鱼龙大补。”一句话堵得沈夜舒内伤。
穿山甲还有个别名,叫鱼龙。
名字里有龙当然不能代表它就是龙,蛇也叫小龙,鳄鱼也叫猪婆龙,更别说还有龙虾呢……沈夜舒“好意”提醒:“上次你爹和我爹在一起喝茶,我听你爹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叶家怎么说也是将门世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他真是教子无方,祸害四邻啊。”
最后那几个字是沈夜舒自己加的,在他看来,这个邻居彻底被无聊的龙给套牢了。
听完沈夜舒幸灾乐祸的转述,叶悠然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其实,我相信我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生个儿子被龙给套牢,并不可悲;真正的悲剧是生出的儿子长了一张龙套的脸……”再次把沈夜舒憋成内伤。
沈夜舒相貌并不难看,只是和秀雅绝伦的叶悠然相比,的确要稍逊三分。
“老子乐意你管不着”就是叶悠然养穿山甲的态度。连他亲爹也管不了的事,自然也没人真心打算管。
要不是那件事情的发生,叶悠然的穿山甲恐怕要养一辈子。
叶悠然还有个哥哥叫叶铿然,和其他将门之后一样,叶铿然有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就投身沙场,屡立战功;在叶二少挥霍败家拿金叶子买蚂蚁喂穿山甲时,叶大少和士兵同吃同住,浴血杀敌,从不拿自己的家底说事儿。总之,身为叶家长子,叶铿然很给祖宗长脸。
可是这天一纸战报送来,叶老爷子大惊失色,随后痛哭失声。
哥哥死了。
这是叶悠然的第一反应。可接下来他才慢慢弄清楚,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更严重?
祖宗的脸面叶家的香火,决定做上门女婿入赘别家。叶老爷子被这个闷棍打败了,一连几天不说话。叶悠然也听说了些消息,比如女方是皇亲国戚,比如哥哥本人对此并无异议……好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老爹好面子,也好里子,哥哥的名字要从叶家的族谱里被抹掉了,加入别人的族谱,让一直把他挂在嘴边的老爹情何以堪?
叶老爷子遭受打击之后的表现,就是开始把叶悠然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叶悠然全身心扑在他的穿山甲上,对女孩没有半点兴趣,叶老爷子的美梦,很可能真的只有在梦里实现了……
于是这天,叶老爷子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把叶悠然的宝贝穿山甲拎起来,趁着月黑风高把它扔出了院墙。
叶家与龙真正的缘分,就是从叶老爷子冒失的决定开始的。
二
晚风习习,叶悠然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有人拍打他的窗棂。
叶二少很不耐烦地掀开眼皮,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晴朗夏夜,但窗口仿佛挂着一层如雾如雨的水帘。
“就是你想见我?”窗外的声音说。
“你谁啊?”叶悠然困得很。
“龙。”
“……”
叶悠然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大半夜的谁闲得发慌来搞这种恶作剧,他不关心,也没空理睬。于是很可惜,少年没有看到——
刹那间水雾散去,黑暗变得如镜清明……一条真龙盘踞在他的床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少年蜷缩的身子,沉默的威严让整个夜空都骤然俯首。只有一颗火流星划过天边,擦伤了皎洁的黑暗。朦胧入睡时,叶悠然恍惚想起小时候听娘亲讲,每当有火流星落下,就有人的心愿达成,也有人死去。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兴奋地仰头看璀璨的星河,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被龙压床的叶悠然睡得不太好。
龙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像是拼命也甩不脱的唠叨。梦境里涌进很多乱糟糟的声音,七嘴八舌,“哥哥做得好”、“哥哥一表人才武艺出众”……少年的眉毛轻轻拧了起来,露出厌烦的表情,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在睡梦中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重重一颤。
“他下雨了。”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威严地说。
“陛下,人类管这叫流泪。”旁边的穿山甲诚惶诚恐地指出对方的口误。
龙鄙视地看了一眼带路的穿山甲:“我知道。可是他明明在微笑,为什么有眼泪出来?”
“我也不知道。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穿山甲如实说。
就在几个时辰前,龙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了这只误闯龙宫的穿山甲。可怜的宠物讲述了自己被主人的父亲遗弃,没头没脑爬行了半天,带着一身厚厚的脂肪爬到湖边找水喝,结果因为四肢短小肥胖重心靠前,一头栽进了湖里,坠入龙宫的经历。
就像人类有族谱一样,洪湖白龙世家也有几万年之久的族谱,其中最尊贵的一支血脉,如今传到第七世嫡长孙,曦和。很多龙的原型都威严高贵令凡人不敢逼视,但曦和的原形……嗯,这——是整个洪湖龙族最大的秘密。
曦和一直在水里逍遥快活,直到一个被世人称作叶公的家伙出现。对方爱龙成痴,而且生得白脸长髯相当赏心悦目——忘了说,曦和是一条雌龙。虽然对龙来说雄雌并不重要,但雌龙往往更冲动一点。于是曦和兴冲冲亲自赶到人间,去给叶公一个惊喜,结果惊是有了,叶公惊得穿着睡衣狂奔逃走。
龙是骄傲的生物,被自己的粉丝嫌弃这种事,太伤自尊了……曦和悻悻不乐地回到洪湖的水底,有段时间没去人间游玩。
这个“有段时间”,大概是一千年。
这就是楚地一千年没有出现真龙的原因。误闯洪湖湖底的穿山甲拜见真龙,声泪俱下地替主人请愿,信誓旦旦地表白主人对龙是真爱。
它说,它的主人想饲养龙。
曦和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这只愚蠢的鱼龙说的不是“参见”、“供奉”、“膜拜”……而是——
饲养?
龙勃然大怒,它想起一千年前的羞辱,看到如今被抛弃了还迷途不知返的龙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曦和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一阵夏雷滚过,宽广的湖水在月下战栗起来,巨龙腾空而起,在晴朗的夏夜带起一阵暴雨般的水滴。
真龙重临世间。这一次,它赐给人类的游戏,将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清晨天刚亮,门外传来敲门声。
确切地说,是气急败坏捶门的声音。伴随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叶老爷子反常的怒骂:“逆子!你出来。”
“大清早的,爹你中邪了吗……”叶悠然睡眼惺忪打开门,只见叶老爷子的样子与以往有点不同,似乎是一夜没睡好,又像是被人给睡了……叶悠然为自己不礼貌的想法打了个哈欠,随即懒洋洋地看向叶老爷子身后。
这一眼,倒让他有些意外。
青石小路布满水痕,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生鲜的腥味,无数鱼虾在四处活蹦乱跳,家丁们满头大汗地抓鱼抓虾,遍地都是被踩烂的水草。
“喔?”叶悠然意外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养水产?”
“你还明知故问!”叶老爷子的脸孔铁青得不能再青,“你败家胡闹也就罢了,找人买整整十二车鱼虾,府上根本没有地方存放,人家说你定金都付好了,强行把东西送进府里来……”
“我没买过啊。”
“你还嘴硬!”叶老爷子正要发作,突然有个家仆急冲冲地赶过来,头顶滑稽地趴着一只龙虾,袖子上沾着螺蛳和水草,“大公子回来了!”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旦出现,身边的其他人都变得无关紧要。他就是风景本身。
叶家长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家,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仍然脊背笔直神色清冷,波澜不惊,举手投足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军人气质。在叶悠然的印象中,哥哥长得像母亲,不同的是,母亲因为视力不好双眼看上去总是朦胧带雾,平添惹人怜爱的柔弱;而哥哥的眼睛仿佛把旁人的光明多一倍地融进了双眸,亮得如同希望凝聚成的深海。
叶悠然小时候经常被哥哥抱着四处玩,最喜欢在哥哥的眼睛里面找自己,找到的,却是一个小到有点卑微的影子。
后来大了,他坚信养龙比做将军的志向要大得多。但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这么认为。
大人们说,没用的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养龙?且不说世上根本没有龙,就算有龙,养了又如何?寒窗苦读或历练沙场才是正途,在他们看来,叶悠然胸无大志,与叶铿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实用”的嘲笑始终充斥在叶悠然周围,而哥哥的光环似乎无形中在为他们的笑声加冕。
这次,叶铿然是带着媒人回来的。自汉以来,结婚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然将门出生不拘小节,但礼数总要面面俱到,最重要的是,媒人绝不能少。跟在叶铿然身边的媒人也很特别,一身白衣笑容潇洒,是个男的。
媒人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气,毫无顾忌地欣赏府里鱼虾活蹦乱跳的奇景:“啊哈,我早听说竟陵郡是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
叶老爷子黑着脸正要与媒人寒暄,叶悠然逮住一只跳到他鼻子跟前的龙虾,想起了什么事情:“爹,你很久没亲自下厨做葱爆龙虾了,刚好哥哥回家要庆祝下,您老人家要用这些虾试试手艺吗?”
“……”叶老爷子涵养再好,也终于额头上青筋突了突:“滚!”
三
叶悠然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冒他的名去买那么多鱼虾的?
他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但在竟陵郡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谁搞出了这出把戏,他一时还真毫无头绪。盛夏的暑气被凉夜洗去了不少,小池塘里鱼虾乱蹦,叶悠然百无聊赖,拎了一只小虾扔回池塘,突然发现不对——
那只虾脊背猛地一弓,像被扔进了油锅似的,又朝地面上蹦来!更不寻常的是,水池里的鱼也拼命往岸上跳。这奇怪的景象让叶悠然同时注意到,装生鲜的大桶不小心弄翻,漏出来的鱼虾再多,也早该被府里上下齐心协力清理完了,可鱼虾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动物反常,或许是天像有异。
少年抬起头,黎明灰白的天空显出奇异的色泽,浮云气象万千,狰狞蜷伏如同巨龙临渊。
“叶悠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穿得凉快,单脚跳了几步避开水洼,粉嫩可爱的胖胖的圆脸,正是隔壁的沈夜舒。
“喂,我说你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进来了?”沈夜舒一见面就扔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刚刚进来了奇怪的东西,走到我面前来了……”叶悠然翻白眼。
沈夜舒左顾右盼,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他,随即反驳:“我才不是东西——”又意识到不对,“呸!你……你才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
两个少年互相讨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的个性太相似了。同样是生人勿近、傲慢骄纵的十五岁少年,一碰面总是会以争吵开始,以更激烈的争吵结束。
不同的是,叶悠然的毒舌段位更高一点。而沈夜舒总是反应慢半拍。
龙就是他们争论的导火索,没有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
“你老是要饲养龙,才会招惹来妖物进府。”沈夜舒气愤地说,“我早告诉过你,龙也是妖怪的一种。”
“我也告诉过你——龙是神,不是妖。”叶悠然同情地斜睨对方。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会就是你这个龙套脸弄出了这么幼稚的事情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怀疑——”沈夜舒脸色有点惊恐地环顾四周,“你府上有妖物。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来?”
叶家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只有那个媒人。
叶悠然打听到,那人叫裴昀,年纪轻轻就官拜陇右大将军。和叶铿然不同,他完全没有三军将帅应有的模样,白衣翩翩潇洒爱笑格外讨人喜欢。府中上下都对这个客人赞不绝口,连叶老爷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和他关在屋子里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竟然态度大变,接受了哥哥的婚事。
听说将军大人这次是到荆楚之地来办军机要事,顺便替叶铿然做媒的。
这个“听说”,当然是裴大将军自己说的,可横看竖看,很让人怀疑这所谓“军机要事”其实就是吃喝玩乐才对!不说别的,单就算算他们的脚程,叶铿然的家书到了四个月,媒人才姗姗来迟。叶悠然太知道自己哥哥的性格了,有板有眼,从不拖沓。
能一路走得这么慢,必然是被将军大人给拖后腿的。这个推测也很快得到了验证……叶悠然从自家老爹口中得知,将军大人一路上拜访朋友,走走停停,还干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循循善诱叶铿然朝护城河里吐口水……
这人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思路啊喂!
表面上对沈夜舒的话不屑一顾,叶悠然心里要说不恐惧却是假的。不知道这个裴将军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少年有事没事就找机会紧跟在他身边,后来裴将军也发现了:“你对我很有兴趣?”
叶悠然眉心一跳。对方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可我对男人没兴趣。”裴将军严肃地说,“对不起。”
“……”你想多了!
“听说你想养龙?”裴将军饶有兴味地提起龙的话题,“我记得《左传》中记载夏朝国君养龙,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上古时期的人们灵性未褪,能与天地自然对话,一国之君想驯服龙,尚且不能成功,你觉得自己真能做到吗?”
叶悠然沉默片刻,说了一句:“不试怎么知道?”
一事能狂即少年。
“你爹说你玩物丧志,我倒觉得他错怪了你。”裴将军微笑,“‘玩’到如此执着,本身就是志向。”
叶悠然身子一僵,从来没人这么说过。
——他真的是妖怪吗?
夜深人静,叶悠然和沈夜舒悄悄趴在裴将军的屋顶上。
从瓦片缝隙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裴将军给自己弄了一大桶水,正准备开始洗澡。
叶悠然朝沈夜舒使了个眼色,后者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掺了沙子的黑鸡血倒了下去……
下面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两个少年迅速溜下屋顶破门而入,只见鸡血和沙子流了一地,热气扑面而来,裴将军站在满地热水中跳脚,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两位不速之客,他在百忙之中扯过一件衣服给自己披上,热气蒸腾中表情痛苦:“啊啊,你们干什么?”
“你还好吧?”叶悠然明知故问,“我们路过。”
“你们竟陵郡的水矿物质太多了!竟然有沙子!啊,这是什么……”裴将军把从后背上抹了一把的手伸出来,鲜红血迹点点——虽然是鸡血,但乍一眼看上去仍然十分惊悚。
叶悠然不为所动,若无其事转到他身后——那件衣服,到底是为了遮羞,还是为了遮住身后不小心露出的尾巴?
裴将军跳起来:“你干嘛?啊,你果然还是对我有不该有的想法!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谁对你有想法啊!
要不是沈夜舒那个神棍说黑鸡的血和沙子能让所有的妖怪现形,就算不能完全显形也至少会露出尾巴,叶悠然根本不会拿出宝贵的睡眠时间,来做偷窥别人洗澡这么无聊的事。
“你藏不住的,妖怪!”沈夜舒抓着几道黄色的符纸,想要贴到裴将军的脑门儿上。
若是在平时,裴将军可以使出轻功,瞬间跃出窗外,但现在问题是……他没穿衣服。
就在悲摧的裴将军被两个少年绕着大木桶围追堵截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叶铿然站在门口。
于是……定格在严谨自律的叶大少面前的场景,是裴将军抓着唯一一件遮羞的衣服,叶悠然保持着双手向前伸袭胸的姿势,沈夜舒则想要抱住裴将军的后背。
四
夏夜蝉声隐隐,叶大少额头的青筋也是。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弟弟的脸:“你,跟我来。”
“……”哥哥你误会了!你那一身杀气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发脾气的人生起气来会杀人吗?
“快点。”叶铿然皱眉提高声音,“爹有点不对劲,他半夜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虾。”
“啊?”
荷香芬芳的夏夜,厨房里也飘出椒盐龙虾的香味。只是,一个寂寞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半夜对着油烟挥舞锅铲,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
“爹。”赶来的叶悠然嘴角抽搐,叫了一声。
叶老爷子回过头来,那张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像泪水一样。他整个头颅都热得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
“我随便说句让你做小龙虾,你觉得儿子的建议好,也不用大半夜吧。”叶悠然走上前去。
叶老爷子看着两个儿子,突然慢慢蹲下来,炉子里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像温暖的回忆照在孤独的石头上。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见到你们的娘了,这几天我每晚都见到她。她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只凭香味就知道哪一碟龙虾是我做的。她说,哪怕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刻在她的心里。我在梦里笑醒,可是一睁开眼,耳边所有的温柔话语都消失了。”
叶夫人去世了三年。她走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吃不到她最爱的小龙虾。
门外的黑暗无声搅拌,温柔肆虐的夜雾潮湿了少年的双眼,他的手靠近炉膛,火苗也烫到了指尖。
“好了,”叶悠然突然发怒站起来,“不要老是说这种话了!去世的人已经不在了,爹你想怎么样呢?”
“悠然!”叶铿然沉声喝止。
无名的怒火让叶悠然不甘示弱,他猛地一挥手,将炒好的龙虾全挥到地上,雪白的瓷盘碎裂,静夜里声音清晰惊心。
龙虾滚在地上脏了,像叶老爷子愕然狼籍的表情。
“她活着的时候就够烦的了,去世了更烦!我被她管得喘不过起来,现在好啦——耳边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