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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敬文是来找王加林申办贷款的。
敬文是王加林的老婆方红梅的大弟弟,在孝感副食品批发公司上班。因单位经营效益每况愈下,已经不能正常开工资了,敬文就私下里跟着拜把子老兄二哥一起搞装修,想捞点儿外快贴补家用。
他说,最近老二接了一个工程,合同总价款50多万元。前期施工需要一笔垫款,他们已经想办法拼凑了一些,还差一点儿,想找姐夫帮忙贷款五万元。
“工程四十多天就可完工,竣工决算后贷款就能还上。”因为怕姐夫不相信,敬文还特地把签好的装饰装修工程施工合同带来了。
王加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不能贷。他倒不是怀疑合同有什么毛病,主要是对方敬文不信任。
说起他的这个内弟,很多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人长得英俊潇洒,一米七八的身高,膀大腰圆,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鼻梁笔挺,厚嘴唇,络腮胡,看上去特别性感。而且天资聪明,智商相对较高。初中毕业时,他是从家乡的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
那年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男生只有四个人。在高中,他们虽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但毕竟是老乡,几个人很快就聚在一起,结为拜把子兄弟。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最可信赖的朋友,当然还是知根知底老乡。乡情,加上离家在外的孤独和寂寞,以及农村孩子进入城市之后的自卑和恐惧心理,促使他们模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发誓成为同生共死的铁哥们。
周一到周五,兄弟四人呆在各自的教室里完成学习任务,而一旦到了周末,他们就会迅速会合,从早到晚形影不离。
他们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最能见人的衣裳,学着城市待业青年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时嘴里还叼着香烟,在孝感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哪儿人多热闹,他们就往哪儿挤,也没什么具体目的,就是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人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
风景和热闹看够了,他们有可能钻进一家网吧,上网,打游戏,也有可能吵吵闹闹地结伴儿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录像室欣赏武打片。他们对逛商场没什么兴趣,因为身上的钱不多,买不了什么东西,同时觉得那是女生才做的事情。
城里的旮旮旯旯逛遍了,他们又把活动范围向城郊周边扩展。最后发现城西澴河岸边是个不错的地方,特别是临近河口大桥的大片树林和草地。高大的白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厚厚的草坪如绿色的地毯,四个人正好坐在树阴的草地上打扑克。有时,他们在学校里吃完早饭就往城西跑,买上一些饼干、锅巴、麻花之类的干粮,带上几罐啤酒,中饭就在河边解决,然后接着打牌,一直到夜幕降临……
高一和高二两年时间,我们的敬文同学和他的三个结拜哥哥就是这么度过的。至于学习成绩,那自然全是稀烂。
进高三后,四个人几乎同时开始警醒:继续这样下去,过一年就要回家当农民啦!
老大提议:必须悬崖勒马,暂停周末聚会,该好好地搞一搞了。
“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要争取中专。如果在孝感混了三年,最后连商品粮户口都吃不上,回去没法向老人们交账!”老大说得比较实在,而且非常动情。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
四个楞头小子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能够从农村中学考入孝感一中,说明他们还是有些哈数的。只要能够真正把心收回来,扎扎实实擂一年,兴许还能在高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
遗憾的是,四兄弟中年龄最小的敬文同学刚刚离开“狐朋狗友”,又遭遇“红粉佳人”——班上一位漂亮的女生向他吐露了芳心。
幸福的敬文很快就卷入了爱情的漩涡。
住在孝感城读书,花费本来就高,方敬文这人手又比较撒。这两年与几个结拜兄弟一起吃喝玩乐,他出的钱最多。
比方四个人一起在小餐饮或者大排档上吃完饭,老大说,今天我来买单吧!说过之后人却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
老二坚决表示反对,怎么能让大哥破费呢?还是我来!说话的同时,右手插进上衣外套的内层口袋,摸了一会儿,又空着手慢慢抽出来。左右两只手同步插入上衣外面的两个荷包里,接着还是空手出来,双手又同步插入裤子的口袋,再老半天没有动静。
老三见此,非常迅速地摸出了自己的皮夹子,表现出非常慷慨的样子。都别争了,今天我来!打开皮夹子,却发现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硬币,不够付账单的零头。
最后掏钱的,还是冤大头方敬文。
买零食买啤酒买香烟也是一样,哥哥们只是提建议、出点子、拿意见,跑腿去办事的,掏出真金白银的,总是我们可爱的敬文同学。
是因为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比三个兄长好一些么?大家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这里还是多费点儿口舌,来聊聊方敬文同学的家庭吧!权当是对他这个借款申请人进行贷前调查。
敬文家住孝感市孝南区的方湾镇,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父母结婚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家里只有年迈的老祖母。
方爸爸方妈妈婚后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敬文的大姐方红梅。紧接着,如同串糖葫芦一般,跟着来了方腊梅、方敬文和方敬武,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制造出了两女两男四个小生命。
也不晓得当时的人们怎么那么容易怀孕,而且那么能生,不象如今的年轻人,怀孕如同买彩票,全靠碰运气。有的结婚了好多年,女方的肚子总是没动静,于是找偏方,看中医,实在不行就人工培育受精卵,做试管婴儿。生孩子也不选择该出的通道,动不动就划开肚皮剖腹产。
有了四个小孩后,方家变成了祖孙三代七口人,也可以算作是大家人口了。
七张嘴巴要吃饭,全指望着方爸爸和方妈妈两个人。落实农田责任制——分田到户之前,夫妻俩天天出工挣工分,一年上头从来不偷懒,但年终结算还是缺粮户,一家人总也吃不饱肚子。
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接一个地上学,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老祖母又总是三病两痛,常年卧床不起。大闺女红梅小学毕业那年,最小的敬武也该读书了。
瞅着孩子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进过学堂的方妈妈小心翼翼地建议,红梅读完小学就算了,不用上中学,退学回来挣工分,为家里分点儿负担。
方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坚决不同意,还骂方妈妈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女人。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必定会耽误孩子们的前程。
“四个娃儿上学,报名费就得几十块钱,还要买笔买本买墨水,晚上写作业点灯要煤油,钱从哪儿来?家里还欠着生产队那么多的缺粮款。”方妈妈有些委屈地争辩道,“你看菜园子和红梅一样大的娃儿,还不是有那么多没上学。”
菜园子指的是他们所在的生产队。
方湾镇是乡政府驻地,有两条大街和十几条小巷子。每天上午,四邻八乡的农民来赶集,街上还是挺热闹。菜园子位于镇子的边缘,与热闹的街市隔着一条小河。
“别人家的娃儿怎么样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娃儿,只要想读书,哪怕是砸锅卖铁,我们也要供到底!”方爸爸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方妈妈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贤惠善良的家庭妇女,做事慢条斯理,说话轻言细语,典型的贤妻良母。一向把上过高小的方爸爸的话当成圣旨,不是愁得实在没办法,她是不会与方爸爸顶嘴的。
新学年开始,这个家里走出了四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儿郎”。
为了供孩子们上学,方爸爸利用晚上去街上有需求的人家打零工。他还把吸了十几年的烟戒掉了,酒呢,不是馋得实在没办法,绝对不沾。
一次带老祖母去镇卫生院看病,方爸爸无意间与大夫聊起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没想到那位大夫竟然是医院院长。好心的院长对一位农民能够如此深明大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突然问方爸爸,愿不愿意到卫生院当临时工。说得更具体一点儿,就是到医院食堂里当炊事员。
方爸爸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并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做好。
就这样,方爸爸找到了一份每个月有30元钱收入的工作。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到镇上唯一的国营餐馆拜师学艺。先是学白案,练习煮饭、蒸馒头、烙饼、做包子这些基本功,接着学红案,炒炸煎煮,努力把菜烧得色香味俱全。
因为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筹备早餐,方爸爸晚上只能睡在卫生院的一间单身宿舍里。
开过早饭,碗筷清洗收拾完毕,他就必须去菜市场买菜,为午饭做准备。
下午,他会抽出时间回菜园子看看老祖母,料理料理家务,或者去侍弄家里的几分自留地,给蔬菜上粪浇水。这些事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因为医生护士们的晚饭还等着他做咧!
虽然住在同一个镇子里,方爸爸和方妈妈实际上过着“夫妻分居”的生活,难得找到亲热的机会。
四个孩子的衣服,总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经常是补丁摞补丁,特别是小闺女腊梅和二小子敬武,基本上没有穿过新衣服。
两个小家伙有时不免闹情绪,责怪方爸爸方妈妈偏心。
“哪个叫你晚出生的?你出生在哥哥姐姐的前面,还不是该你穿新的。”方妈妈笑着跟孩子们扯横皮。
方爸爸则对孩子们循循善诱,如同哲人一般地说:“不怕身上衣裳破,就怕肚子里没有货!”
大闺女红梅第一次参加高考落选,方爸爸二话没说,就让她继续复读。
结果第二年考上了孝感师范学校。
家里终于有人吃上了“商品粮户口”,方爸爸心里美滋滋的,成就感特别强。他整天乐得如弥勒佛,揣上两包好烟在口袋里,见到熟人就发。在卫生院做饭时,口里还哼着小曲。
方红梅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家乡的方湾镇中学教书。那一年,妹妹腊梅刚刚参加完中考。成绩不怎么理想,只过了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
在腊梅是读高中还是继续在初中复读的问题上,一家人纠结了好几天。如果读普通高中,将来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特别是女孩子,后劲都不足,想考上中专都难。而要是在初中复读,又没有学籍档案。初中属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对学籍管理特别严。要是以“黑户口”参加中考,又面临着被举报、取消考试和录取资格的风险。
“现在红梅在中学里教书呢,未必对教师的弟弟妹妹就不能给予一点儿优惠?”方爸爸有理有据地分析,并且对大闺女下了死命令,“腊梅的学籍问题就交给你了,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操一点儿心。”
就这样,决定腊梅还是继续在方湾镇中学复读,与刚刚升入初三的敬文同一个年级。
第二年中考,对于这个书香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因为有两个孩子要接受升学的考验。
中考临近时,方爸爸向院长请了几天假,不去卫生院做饭了,全心全意在家里照应,以稳定军心。
吃过他精心制作的早餐,两个考生即将奔赴考场了。方爸爸双手在围裙上揩着,一个劲地嘱咐:“要沉着,莫慌!”
看到孩子们远去的背影,他自己的眼眶里却浸满了泪水。这个刚入不惑之年的汉子,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到卧室,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显得六神无主,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上。
到了上午放学的钟点儿,方爸爸就在大门口翘首了望,如同迎接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看到腊梅或敬文的身影,他又拿起身边的扫帚,在已经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而眼睛的余光,却在偷偷观察孩子们的面部表情,以此来推测是考得好还是考得坏。
如果孩子们主动向他汇报“战况”,是好消息他就会浇冷水:“你容易别人也容易,水涨船高,不能骄傲,再接再厉,把下一科考好。”是坏消息呢,他又会给孩子们打气:“没关系,没关系!这科不行有下科,农业损失副业补。快点吃饭,吃完饭后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下一门考试。”
中考全部结束等待发榜的日子,才是方爸爸和方妈妈最受煎熬的时光。
方爸爸整日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眼巴巴地问家里的两个考生,究竟考得怎么样,能够预估多少分,遇到镇上别人家参加过中考的孩子,也要拦下别人问这问那,在心里与自己的两个娃儿比较。他有时窃喜,有时伤悲,听到广播里播新闻就停下脚步细听,到卫生院就去找最新的报纸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打听,中考的分数线可能是多少,录取比较高不高,除此之外,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任何事情。
夜深人静,方爸爸一个人躺在镇卫生院那间简陋的宿舍里,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烤烧饼”,或者强迫自己平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等着天明。
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孩子都能考上中专。这样家里的负担就能一下子减轻许多,真正看到出头之日。
“要是考不上中专,怎么办哟!”因为实在睡不着,方爸爸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已经收起来的旱烟袋翻出来,坐在床沿上,又点燃了烟丝。烟丝随着他吸气的频率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方爸爸愁容满面,时不时用手理理满头的白发。
和所有的农村父母一样,方爸爸坚持让孩子们上学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要孩子们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户口”,成为“公家人”。而初中毕业生只有考上中专,才能做到这一点。
虽然中专与高中属同等学历,但在农村孩子和他们的家长眼里,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别。考上中专,意味着读书再不用自己花钱了,学费、生活费都是国家出,还能得到助学金和奖学金,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工作,拿到稳定的薪水。而考上高中,哪怕是重点高中,却改变不了“农村人”的身份。读书的花销全是自己的,毕业之后得参加高考,如果高考落选,哪儿来的还得回哪里去,继续和父辈一样当农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
因此,农村家庭会把孩子考上中专看成是“天大的喜事”,如同婚丧嫁娶一样地“过客”,大摆宴席,甚至请戏班子唱戏,请电影队放电影,亲戚朋友都会来送礼恭贺,而考上高中,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即使你厚着脸皮“过客”,别人也不会来捧场。
说实话,就算腊梅和敬文都考上重点高中,仍然没有办法解开方爸爸的愁肠百结。在孝感城里读书,学费那么贵,每个月的生活费得好几十。虽说实行农田责任制后,家里分得了两亩多河畈地,但地里的出产加上他的工资,还不足以负担两个孩子进城上学的开销,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初中的方敬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