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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儿在厂里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没有再发现什么吸引人有风景。兰儿看到,一个个衣着时尚,脚踩高跟木屐,把石板路敲得橐橐响的乌衣女郎们进了工厂,全换上黄不拉叽的工装和臭气熏天的平底胶鞋。她们进到缫丝车间,机器轰隆响起,不一会儿,她们就个个汗流浃背。不断有女工跑到屏风后,脱了衣服拧,一拧竟然就是半盆子水。她们脸上的脂粉早被汗水冲成了大花脸,一擦一抹,惨白的脸上贴着一绺绺头发,“女鬼”的面目一个个原形毕露,刚刚的欢声笑语变成了沉重的操劳喘息。兰儿看着心痛,连打声招呼的心情也没有,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厂门。
换班的乌衣女郎们早已散尽,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寂静无声,只有兰儿的一双木屐在上面敲打着单调的响声。兰儿不免觉得有些寂寞苍凉。走到学校门口,兰儿不想迈进去。她想娘了。前天从长沙回来,一路颠簸,累得半死,早早就睡了。昨晚看戏,睡在戴老师这儿。她还没有和娘说说话呢。她也想娘养的蚕宝宝了。去长沙前,她天天都要在娘的蚕房里泡上老半天,看蚕们啃着她采来的桑叶(还可摘酸酸甜甜的桑椹吃),心里那滋味,真是美哩。兰儿突然觉得头昏脑涨,眼皮老打架,就想睡觉,马上睡才好。要返回家,还有好几里路呢,岂能舍近求远?最后,兰儿还是迈进了学校大门。
回到戴老师的房间,兰儿软绵绵地坐在床沿上。她看到,写字台上多了一摞学生的作业簿,作业簿码得整整齐齐。戴老师的房间正对着操场,学生一跑一跳,尘土飞扬,戴老师的房间却一尘不染。兰儿想,戴老师真爱整洁,一天里,要多少次擦台抹桌。这样想了,兰儿又站了起来,走到天井,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冲到脚上。哟,这水缸里的水真凉。兰儿打了个激灵,又打了个激灵。她觉得全身一阵发麻,手臂上顿时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洗完脚,兰儿慵懒地回到床上躺下。她刚闭上眼,突然看见陈先生急匆匆像个没头的苍蝇跑来跑去。他是不是找她,兰儿不敢肯定,只是他张嘴喊叫的口型就像叫“兰儿”。兰儿躺在寨前一块硕大的青石板上,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丫,斑斑驳驳洒到石板上。兰儿躺上来时,阳光早就把青石板晒烫了,有股炙热,让她翻来覆去总躺不安稳--此刻却恰似有千只万只蚂蚁在身上叮咬难受得很。这时跑来跑去的竟然不是陈先生了,而是早上见着的那许多个乌衣女郎。乌衣女郎们的头一个个都成了苍蝇头。她们跑起来,黑竹纱衣高高飘扬,哗啦啦作响。响了一阵,响声变成了木屐敲石板的橐橐声,这声音原本整齐划一,可倏地又变成了缫丝厂机器的轰鸣声,在机器旁忙碌的乌衣女郎们突然一齐回过头来,一个个变成了狰狞可怖的白脸披发女鬼……
兰儿惊叫一声,从青石板上跳了下来。这一跳,兰儿从梦中惊醒过来。她随即听到有人说:“兰(花)儿烧得厉害,拿手巾给她敷点冷水。”过了一会,一张湿漉漉、冰凉凉的毛巾敷到了兰儿的额头上。兰儿觉得通身的燥热顿时消去了许多。又有人说:“吃药了吗?”“吃了,吃了退烧药。”有人答道。有人接着说:“打针退烧才快。”“你以为清水塘镇是长沙呀?西药还没有普及到这里呢。”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烧一烧,长一长,好事呢。”“都十九岁了,还长?”兰儿听清楚了,说话的有男有女,女的是戴老师和凤姐,男的是三哥四哥,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陈先生?
兰儿睁开了眼睛。果然是陈先生。他正站在床头,眼里含着一丝焦虑。他见兰儿睁开了眼睛,眼里的焦急旋即换成了微笑。他看看手表,说:“真能睡呀。”站在陈先生身边的凤姐伸出两个巴掌说:“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文仲探一个头过来,说:“戴老师给你请了医生,喂你吃了药,整个下午都陪着你呢。”兰儿这时才看清戴老师正坐在床头给她敷
毛巾,软软而又温暖的手时不时就碰到了她的额头。兰儿想,戴老师的手要是整个搁在她脸上,不拿走该多好!她强挤出一个笑脸,算是谢了。
兰儿忽然想起中午戴老师和陈先生都说要请她吃饭的事,可凤姐又说她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兰儿傻傻地问:“我吃饭了么?”大家皆笑。嘉武坐在圆桌边大口大口喝浓茶,听兰儿这么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你别说午饭了,晚饭都没吃呢,三哥也没吃晚饭。你起来,和三哥一起吃吧。”“二哥,你手上有血。”兰儿瞪眼看着嘉武有些吃惊地说。文
仲说:“三哥和苗专员喝完酒,一路摔回来,裤子剐破几个洞,还不知流了多少血。”“我看看。”兰儿心疼地说。
“不看,不看。”嘉武坐回圆桌边,非常牛气地说:“老子打仗,打得腿都断了,也没叫一声,这点血算什么?谁去热菜?我饿了!”“我来,我来。”凤姐一边应,一边向厨房走去。门外的青蛙在“呱呱”地叫,有一只小小萤火虫不知何时飞入了窗口内。兰儿听见后,大声地说:“呀,真的哩,都点灯了。”屋里的煤油灯,让兰儿想到了昨晚半夜醒来
时见到的情景。她仍然觉得不过是一个梦。兰儿看着大家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这盏煤油灯了,也放在同一个位置上。好几个人围着煤油灯,灯光就把人影投到了墙上。”
“这几个人是谁?都说了些什么?”文仲听兰儿这么说,便急忙问道。兰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文仲暗暗松了口气,说:“你刚才又做噩梦了,乱踢乱蹬,吓死人了。这次又梦见什么了?”“吓人?没有吧。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做什么梦了?”兰儿困惑不解:“或许吧。总之,是想不起了。”兰儿说罢,干脆又闭上了眼。
“兰儿烧得尽说胡话。”文仲说:“别打扰她了,让她再睡会吧。”兰儿这时又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说:“中午戴老师说陪我吃饭,陈先生也说请我的。二哥还叫凤姐也一起吃呢。可我都没和你们说,我就病了,睡觉了,没让你们空准备吧?现在我真没啥胃口……”文仲笑了,在兰儿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你病了,戴老师和陈先生都知道了。”“都知道?!”兰儿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对呀,都知道。”文仲答道。
兰儿又闭上了眼。心想,戴老师留给她的字条,里面说“我们陪你吃”,这个“我们”,包括陈先生么?陈先生说“中午我们请老板的妹妹吃饭”,这个“我们”,又包括戴老师么?这两个“我们”能联系起来吗?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凤姐手脚麻利,一道道美味,转眼工夫,就给端了上来。兰儿瞟眼望了望,哟,满满一桌子呢。这菜为何做得如此之快?兰儿想了想,哦,三哥不是说热菜么?想来这菜都是中午做好的。中午做好了,都没吃,一定是与她生病有关。兰儿想通了,但眼皮沉重,仍然没有最后想通,便又睡了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兰儿被争吵声惊醒。她侧身朝外一看,又看到了昨晚的情景。只是煤油灯下不是书,是酒菜。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三哥和四哥争得脸红脖子粗,没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哑巴大哥和二哥(文斌)自是均不在场。这时,兰儿听到戴老师说:“革命不是温良恭俭让,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戴老师说这话时,脸上仍然是浅浅的笑。那平静,没有一点三哥和四哥一激动就拍案而起的架势。
“那你说,我们家算什么阶级?”文仲抑制着一肚子的火说。“一百亩良田和山地林木,数十间房的大宅,县里镇上七八间商行工厂,你说算什么阶级?”嘉武站起来,大幅度摆手说。“剥削阶级。”陈先生在一边,突然说了一句。文仲愣怔半天,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可怜巴巴地说:“照你们说的,我们革命,得先革自己家的命?”“对!”戴老师非常肯定地说,带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兰儿长叹一口气。她以为只有长沙,才有那么多人整日里拿这个问题吵来吵去。想不到清水塘镇这个旮旯里,也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真是烦死人了!兰儿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一桌子人转头,看躺在床上说话的兰儿。隔着蚊帐,他们自然只能看见映在蚊帐上的灯光,兰儿看得清他们一双双吃惊的眼睛。老半天,戴老师起身过来撩开蚊帐,坐到床沿上,挥手抚了抚兰儿的额头,说:“呀,还烧着。好好躺着,病好了再回家,啊--”戴老师的眼像深潭,明亮清澈,一眼望不到底。兰儿翻了翻沉重的眼皮,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她忍住了。
“我要回家!”兰儿又说了一句。嘉武说:“让兰儿回去吧。”戴老师说:“镇上抓药方便,就让她在我这里养病吧。”文仲说:“家里备有退烧药,还是让她回去吧。不然,你如何忙得过来?”戴老师想了想,说:“也是。”凤姐说:“这么晚了,上哪叫车去?”文仲笑了,说:“兰儿打小在我背上长大,背回去不就成了。”文促说完,蹲到了床边,说:“兰儿,起来吧。这回四哥想偷懒都不成了。”兰儿被戴老师搀扶起来,有气无力地朝大家强挤出一个笑容,软绵绵地趴到了文仲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