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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阵接一阵,带着寒气,从山顶上灌了下来。
跃从地上拾起被刀刃对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强对付一顿。血沥沥滴下,跃将污了的刀刃往旁边的树干上抹了抹,收回腰间。
有什么落在脸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气,呼吸的形状在寒风中隐隐可见。他望向头顶,光照阴暗,偶尔有风卷着白点,从树枝的缝隙间撒落。
他被那发狂一般的野马颠下山崖,一阵翻滚坠落,幸好被崖边横生的巨树接住。一场惊魂,跃寻觅着方向走回去,无奈骊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许久仍不知身处何处。四周,参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墙壁一般。秋时叶落,四处皆是一样的枯黄,入目之处,看不到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为指向的溪流之属。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风穿梭,地上没多久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四肢有些发麻。跃出来时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单衣,防御之物也不过一把铜刀。他并非头一次独自深入荒山,知晓这般光景,自己十有**要在山中过夜。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处栖身之所,再烧火取暖。
他踢踢脚下的落叶,除了些青草,并无其他。
青草?跃愣了愣,弯腰仔细看了看。
没错,那确是青草,还有刚发出的嫩叶,怪不得方才这野兔贪食得不知危险。可疑惑又起,这秋凉时节,怎会长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见除了青草,树林中还生着不少蕨叶,皆是春来时的颜色。
跃望向前方,光照越来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却一览无遗,远处,似乎有些汩汩的水声。
山溪么?
跃心中一动,赶紧循声走去。
水声渐渐真切了,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的光照变得有些模糊。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雾气,浓淡交错,风中似乎夹杂着些水气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气愈加浓了,树木的枝叶往后退去,待转过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雾气腾腾。清水在山石中间流动,白气蒸腾。
跃俯身舀了舀,只觉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间,竟是温热的。没有树木的遮挡,雪片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泉边的岩石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愈加显得热气融融。
心中一阵欣喜。
王畿也有几处温汤,商王傍着营造了宫苑,跃身为王子,去过许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余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汇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宽,一块巨石横亘其中,雾气与乌褐的表面相映,显得愈加浓重。
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长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跃睁开眼。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听错了么?
他心里道,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跃一个激灵。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流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跃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么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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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作僵住。
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跃不动声色,松开手。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当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边,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发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跃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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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上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真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的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跃结舌。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卜骨?跃讶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要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了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寻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文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来。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将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正是?”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嗯。”
“为何?”
“救人。”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跃未言语,拿起铜刀。
女子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将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了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嗯?”跃抬眼。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窜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了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殷人。”跃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如此。”她说。
跃嚼着兔肉,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他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跃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开。”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没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一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跃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铺,不怕么?”跃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得很,揶揄道。
罂并无异色,在自己一边的草铺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兽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再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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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