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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梨是在芜花殿里听到的消息。
讨梅穿着一身艾绿栀子花地对襟袄, 搭着鲜艳的百褶裙, 不知贿赂了守门的太监什么,俏盈盈地走进院里头找她。
给陆梨捎来了一小篮花生,说是家里母亲亲自晒的。花生花生,早生贵子, 瞧这话应验的。脸上含羞又喜庆,对陆梨说:“殿下年轻气盛,总在跟前伺候着,时日多了难免逃不过。陆梨你不会怪我吧?你也知道的……实在是爷疼人得紧。”
“还好赶在太子妃进宫前头,说不准将来还能落个东宫的皇长孙。就是最近爷忙得像个陀螺, 不好这关头开口打扰他。嘴里头淡得吃啥都没味, 想来想去还是得求自个的拜把子姐妹。这东三局西三局的宫女加起来,也不敌你陆梨一个小厨娘。”
彼时刚进宫都才是个青葱少女, 一眨眼都已经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攥着陆梨的腕子,眼里一些讨好几许歉然,像中间未曾有发生过不愉快。
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抚着细曼的腰身, 双颊十分的好气色, 听说在宫外头楚邹对她不薄,还容她回娘家风光了一阵子。
陆梨想起去岁讨梅当众扔在自己面前的亵裤, 心里却依旧不太平复。这宫中食物来往皆能成为致命, 不管真假,她不接讨梅这茬儿。
陆梨便只说:“若真是怀上,那该要恭喜你了讨梅。只我这手艺,虽承了中宫皇后和李嬷嬷的教诲, 到底学不精,一年多过去早就生疏了。既然有可能是太子爷的长子,你该告诉他,正好抢在太子妃前头风光风光,莫要等她进宫来,殿下的心思怕也就分出去了。”
她言语含笑,虽穿一身灰蓝的大褂子裙,可绾着双鬟髻,明眸澈然,红唇嫣嫣,端的是个天香国色。讨梅听完脸上就讪讪的,说:“那也是,左右花生也捎来了,便归你用吧,瞧这院里头寒碜的,多补补身子。”然后就走了。
那花生陆梨还没来得及吃,便叫灵妃吞下去大半。先时没注意,过个三五天,忽然手上脸上就冒出来一颗颗红疮子,痒得用手挠,挠完了越生越多又丑陋。陆梨愣生生吓了一大跳,忙叫送膳太监把剩下的交去给大师哥,刘得禄找人一查,乃是浸了毒的,便是不吃,手指头剥多了也都得烂疮子。
这是要毁陆梨的容貌呢。她必是以为陆梨关在这里头一身寒碜,便毒烂了脸和皮肤,也没有人会细究。讨梅在那之后没有再来过,陆梨想起前年五月,和春绿和她三个人在宫墙下的手勾手,一场姐妹的情分终究耗不过两年,这就算是结束了。后宫女人破不了的交情定律。
腊月初高丽那边来了信使,说老高丽王病中躺卧,大约王世子不日便将继承王位。未免后宫其余诸子内乱,求请大奕朝赐郡主和亲,以扶持父子平顺交替。
信中说:“六月殿下在林中遇一女,归国后念念不忘,感叹王朝女子之聪慧端庄,是为世子正妃之佳选也。”
虽未正面求娶陆梨,但也表明了对陆梨的爱慕,不直言想娶她,只为给她自己一个选择的余地。
朝臣们及肃王、庆王等几个府上的王爷,这次倒不待皇帝开口,便纷纷提名陆梨。虽然话不说穿,但私底下大家心知肚明,一则陆梨的生母本就出自高丽贡女,二则嫁过去也是当高丽王后,不管是不是隆丰的骨肉,反正是给二哥一个交代了。总不能嫁自个闺女过去吃苦,嫁齐王的女儿也不可能,那是给他老十二留后路,除了陆梨没谁更合适了。
皇帝对此亦然。壬子日那天大寒,叫人把陆梨从芜花殿里叫来问,陆梨想了想,却没有答应。
高丽使臣随同带来的,还有王世子给陆梨的一纸亲笔信笺。信上说:“问梨子姑娘安。与卿一遇难忘,也曾试图说服自己放弃,却缕以失败告终。无怪谁人对错,只因相遇晚之一步。但晚一步已矣,只唯这一步,错过却须等待下一世。若能如本宫之愿,平生当以无憾,静待佳音。”
那笔体劲秀明晰,亦如他给人的温暖照拂,叫人入目舒适。信上还特意提到一句,可望陆梨携亲眷同去。外人看不懂意思,以为说的是吴爸爸,陆梨却知道他说的还有宝宝。
两三个月加起来也只不过几面的缘分,想不到王世子却能这般大度,陆梨不免讶然感动。
自楚邹回宫后,朝堂与后宫皆大为震荡,戚世忠左右臂膀被削,许多重要差事亦被楚邹换了岗。倘若中间不生波折,相信戚世忠与锦秀的倒台指日可待,她走亦可走得安心。
但若是嫁去做了王后,将来与李仁允生儿育女,小天佑在弟弟妹妹跟前便永远成了外人。最多也只能是认个明面上的义子,连叫一声“娘亲”都是恩赐,陆梨得亏欠这个孩子一世。想起小天佑这条命的得来不易,想想怀胎十月的母子相偎,陆梨便不忍心。
那日跪在养心殿里,求请皇帝另择郡主,自己愿做个陪嫁的女官。楚昂不允,只命陆梨从芜花殿移去萃赏楼后面的公主所,以郡主的身份出嫁,婚期定在三月,大意是要在楚邹成亲前先把她送出去。
三公主楚湄见陆梨搬出来,高兴得不得了,亲自去求请了父皇,让陆梨和自己住一道院子。
她和楚池不同,楚池每次一找皇帝都是要求这要求那,楚湄却显少到跟前,便是在跟前也都是轻柔细语的关心问候。楚昂对这个三女多有宽容,偶有请求都是应允的。
陆梨是在腊八前一天搬出的芜花殿,灵妃在边上涂着她亲自调配的膏药,枯瘦的老脸上别别扭扭,分明颇有些欲言又止。
陆梨与她告别,问要不要一块搬出去养老。
她却又不肯了,说出去活不过一天就得死。在这废宫里看多少年和看一天没区别,老得老得都忘记了死。出去了找不见熟悉的人和事,宫墙依旧,皇帝宫妃却早都更替了几代,她便活着也会以为自己是一道老死的魂。
那精亮的眼睛里颇有些悲凉,都说她是疯子,时不时说出的话倒像个看尽尘埃的正常人。
陆梨便关照大师哥,让每天多送她两份吃的,将来若是去了,也给送一床好席面。
都走到斑驳的红门下了,灵妃这才磨磨唧唧地把陆梨喊回来,对她说了一段藏头诗。信誓旦旦叮咛陆梨,说这可不是传说,宫里头她就只告诉陆梨一个,叫她惦记仔细了,保不准将来江山社稷还得靠她来扭转。
“春望西去,咸阳安在,寿堂宜斋,二十步秋叶徘徊。”——诗词倒是挺美,陆梨猜着她一定在说那个地下金库了,虽不太信,左右不费事,也就记了下来。
搬去公主所的那天,小翠也一块儿过来帮忙收拾。她一来嘴就停不下,问陆梨廿三那天讨梅是不是有去找过她,说太子爷后来隔天便罚讨梅禁了七天足,说是茶水泼湿了他紧要的公文。可谁都知道,楚邹平素几不对下人发脾气,除非是触碰了他的底线。猜着就是因为陆梨了。
还说楚邹没有和她们好,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叫陆梨可别被讨梅蒙了。说楚邹在杭州的时候帮陆梨出了小碧伢的恶气,那小碧伢可真不要脸,还当爷跟从前一样心地纯善,一边妄想再跟进宫做娘娘,一边当爷是二傻子想讹五千两替爹还债。亏得爷当年竟能看上她,比我小翠都不如。
她说得口若悬河,恨不得把这一趟的风光都悉数描绘。陆梨问她怎么知道的当年那些事,蓦地却双颊一赧,红着脸不说话了。不用问都知道是小榛子,也真是奇了怪,小榛子长着一张生人不近的土脸,宫里头奴才们都忌着,偏就只吃小翠这一套,连陈年烂谷子的事都能套得出来。
陆梨也不多问,只一想到楚邹禁讨梅的足,便知他此时虽风口浪尖,明面上不找自己,暗地里实则还是上心的。可他既知道自己要远嫁高丽,却只言不语,当初还说过的,叫自己再对他勇敢一点,陆梨便不晓得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但好在这一出来,倒是可以借着去看李嬷嬷的名义,时不时地瞧上小天佑几眼了。
腊八一过,直殿监便要开始扫尘,御膳房打年糕备果盘,各宫里也热热闹闹地开始剪纸贴窗,年味儿一日比一日足。
陆梨趁着夜里无人时,给小天佑做了一件猴子抱西瓜的新年袍,十五那天便给送了过去。快满八个月的小天佑,已经会爬了,还能扶着东西站一会。男孩子爱淘气,蹭蹭蹭就爬到床沿边,吴爸爸怕他掉下来,学着当年陆安海的做法,给床沿安了个木栅栏。
似乎因为娘亲的出现,那疹子消退得很快,小脸蛋又变得如瓷玉般粉嫩。每看见陆梨的身影从前院过来,便扶着木头“咿咿呀呀”地朝她蹬腿腿。长出两颗牙,能吃蛋黄泥和鸡蛋羹了,抱起来沉甸甸的一团儿。陆梨叫他小胖柚,他就咯咯地笑,伸出小手八爪鱼一样抚她的脸。每天一到那个时辰就趴着栏杆朝外张望,两眼珠子乌泱泱的,看得可专注。
这当口李嬷嬷去烘尿布了,就他一个人坐在床头玩着布袋罗汉。用软皮球压着罗汉的肚子,压不下去,倒把罗汉滚去了地上。
楚恪牵着黄毛狗云烟,巴巴地杵在台阶下看了好半天,看着他腿间的小雀雀,便知道是个小弟弟。
他就骄傲地扬起下巴:“他没说把木雕给你玩儿,知道该打你板子了。”
小天佑听闻人声,蓦然抬起小脑袋。看到外头站着一个矮矮的小人,还有一条奇怪的戴花的长毛,他可没见过外人和狗,不禁呆呆地坐在床上稀奇。
楚恪等不来回应,便不得劲。他本来还占着自己和小四叔亲,颇有些盛气凌人,不禁嘟嘴道:“怒泥是我的好朋友,皇太子是我小四叔,你是他们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