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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绍再饮时我拦住了她,没直接劝阻,却命从人摆我带来的酒:“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味道,所以每样带了一坛,你看着喝罢,不要喝这劣酒了。”我虽不善饮酒,宫中年年赏赐、宗正寺年年分派却一分不落,因此库中颇有几样好酒,白放了许多年,一经打开,便闻到一阵混杂的醇香酒气,独孤绍看我一眼,眼与身子皆不动,右手抄起酒勺,自一坛中舀出一勺,喝一口,便啧啧赞叹:“绵州的烧香春。”依次念过去,不必看酒签,便将几种酒数得清清楚楚:“益州生春、戎州重碧、黔州芦酒,啧。”却将酒勺丢开,又去喝那店家浊酒。
我忙拦住她,一面对冯永昌使个眼色,他便利落地将酒坛撤去,千牛卫们早就将这酒肆团团围住,方才的客人与这一家四口都赶在一边,冯永昌便自取了一个干净的酒勺、两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替我们斟了两杯鉴湖甜酒。
我举杯向独孤绍笑:“知道你近日不畅快,特地出来,就是陪你喝酒的,我也不拿那些虚话劝你,痛痛快快喝一场,比什么都好——只是我不能喝太烈的,只能拿甜酒陪你。”
独孤绍便斜了眼看我:“是你不能喝太烈的,还是有人不许你喝烈的?”
我脸上便薄薄地烧起来,有些尴尬地望着她,略带责怪地喊了一句“十六娘”,独孤绍一手搭在竖起的腿上,另一手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又举杯伸向冯永昌:“我要芦酒。”
冯永昌快手快脚地给她斟满一杯,半是得意半是殷勤地笑道:“不能怪我们娘子,前些时候娘子病了一场,太后特地叮咛过,不许让我们娘子喝烈酒,睿教在前,小人们不敢违命。”
独孤绍似笑非笑地看我,我被她看得不自在,低声道:“一场误会——你别只顾着喝酒,也吃些东西…”看一眼桌上,便越觉尴尬,盖因我们出来只带了酒与酒具,却没带食物,方才冯永昌又将那些不入流的腌臜物撤了,如今桌上除了酒,便再无他物。
我忙忙地催冯永昌再去叫店家上了一遍菜,那胡儿小二切了满满两大盘肉来,纯是白切水煮,配一碗白水、一碟盐,独孤绍动手将盐全倒在水里,抓了肉向水中一蘸便塞进口中:“二娘别小瞧这肉,从前我阿耶远征归来,最惦记的不是家中的醇酒美人,而是这洛阳城外的一碟小小白肉。”
我听她说得玄,便也学她夹了一块肉吃,那肉一进口,便被我吐出来——除了咸没有别的味道,连咸也是极粗糙、极浓厚的咸,像是煮肉时打翻了盐罐,独孤绍还在笑眯眯地看我,眼光中倒没什么恶意,只是略有些老兵般的自矜:“阿耶年少时从军,军次高昌被围,缺水少食,先是盐没了,只能干吃粮食,后来粮食没了,只能出去打猎吃肉,再后来肉也没了,只能饿着,足足饿了一个月,草皮、树根、促织…凡是能寻到的都吃完了,再回来时,得了个毛病,凡是用饭,必要加足盐、多放肉,不咸不吃、无肉不吃,所以每逢出征回来,必要到这家酒肆中吃一碗肉。”
若是平常,我倒很愿意顺着她的话夸一夸她阿耶的丰功伟绩,可这肉实在是太咸了,为国家功臣计,我亦当出言相劝:“盐吃多了对心、脑、血气都不好,容易引致中风,尤其洛南郡公年纪大了,你更该多劝着他。”高盐食品容易导致高血压,这是前世人尽皆知的道理,可现在这时候,连“血压”这概念都没有,吃起饭来,也随意得很,有一日吃五六餐的,有一日二餐的,宫中用饭的时候本也不大固定,全凭帝后心情,是我婴孩时刻意闹腾,一日三餐才随我的饭点成了定制。
独孤绍挑眉道:“二娘听了这故事,所唯一关心者,就是吃食不要多放盐?”
我郑重道:“当然不是,我是关心洛南公的身体。论公,令尊乃国之功臣,即是我李氏之功臣,论私,你又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希望令尊与你皆平安康泰、长寿延年。”
独孤绍笑了笑,望着我道:“二娘还当我是朋友?”
我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去年之事,将冯永昌打发开,笑向她道:“我所交者,是独孤氏十六娘,不是木兰骑的独孤校尉。”替她斟了一杯酒,又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所以不怎么来找我么?”
独孤绍笑而不答,只一口将酒饮尽,反过来又替我斟了一杯:“甜酒看似温和,其实后劲极大,不如芦酒清冽可口,二娘少喝一杯,应当无碍。”
我顺她的意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倒甚是香浓,有些像前世的什么酒似的,见她面色和缓,像是心情好了些,踟蹰再四,还是问道:“一向未见你,好好的,怎么就…免官了?”
她苦笑着满饮了一杯:“阿耶替我选了一门亲事,想让我待在家中备嫁,就上了一封奏疏,将我免了官,圈在家里,学习女人该学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