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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总是突然又短促,随着乌云气势汹汹地来,又随着云朵乌糟糟一片地去,来时云雷翻滚、天地变色,似天帝降怒、天兵摧城,去后却是云天如洗、风气清朗,若非地上青苔湿滑,屋檐和竹节上的水如连珠般串串滚落,几乎看不出下过一场大雨。
崔明德踩着木屐踏下台阶,到最后一级时停住脚,弯下腰,拨开矮木,检视阶下那一丛兰花。
这丛夏兰前几日才绽了蕊,而今被雨水一打,花瓣十停中已去了七停,余下的花瓣儿也是无精打采地垂着,随着细长的叶子匍匐在地,然而一俟崔明德将茎叶扶正、甩去雨水,这夏兰便又抖擞起来,花叶重回□□,花朵亦清新如初绽时。
崔明德看着这丛兰花,嘴角轻扯,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来,只是她素性甚谨,便是笑时,看着也如不笑一般,倒是秀奴自幼随她长大,知道她的性情,见她甚是愉悦,在旁问了一句:“雨停了,叫她们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收拾收拾罢。”
崔明德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木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花木不过略受摧损,并无大碍,又听雨后风吹木铎之声,琳琳不绝,神情便更是愉悦,唤人取来琴具,才坐在廊上拨一两声,听门口道:“独孤校尉来了。”便骤然停了手,刚要说“不见”,想到才下过雨,抬眼去看秀奴,秀奴走到院门向外一看,蹑手蹑脚地回来:“打着伞,周身都湿了。”
崔明德颦蹙眉头,道:“请进。”方见小宫人引独孤绍进来——天已热得很了,她却还穿着铁甲,外罩一件浅色帛衣,束着已被雨浇透的大红披风,一手按刀,一手打伞,进来时将伞交给宫人,冒着泥踩到廊下,除去披风、皮靴,两只皮靴里都灌满了泥水,靴子里原本细白的罗袜早已被染成黄褐色,独孤绍看见自己的袜子,露出些许歉意,忙要去脱,解到一半,又迟疑起来,崔明德知道她的顾虑,反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双自己的袜子,扔在独孤绍身边:“进来更衣。”
独孤绍面上一喜,忙忙地将自己的袜子换了,穿上崔明德的,面上笑嘻嘻地道:“不是故意要来叨扰你,只是实在是湿透了,又没带换洗的衣裳,湿漉漉的在御前显得不恭敬,上阳宫里又没熟人,除了你…”走到里间,忽地又顿住脚——虽除了鞋袜,那铁甲边缘却还在滴水,一路滴过来,沾湿了地面。
崔明德叹了口气,道:“金吾不是有值宿的班衙?怎么不在那里放几身衣服?”命人取来衣裳,丢在独孤绍面前,这厮虽是许久未见,却还自来熟地就当她的面解开帛衣,除去铁甲,崔明德被她唬得一跳,蹙眉道:“到里面去换!”
独孤绍像是才想起来,抱了衣裳,三两步走到里间,迅速地脱起衣裳,她在皮褶袴下还穿了一层粗布袴奴,崔明德不自觉地走近一步,仔细看了一眼,眉头蹙得愈紧:“你日子到了?”
独孤绍低头一看,笑道:“第五日了,没什么紧要。”两三下脱去衣裳,上下身皆有几处疤痕,崔明德看得微觉刺眼,不觉又凑近一步,指着她臂上一条新疤,刚要问话,到底忍住,将头一转,弯腰把湿衣裳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半晌才道:“实在不然,可以如我们一般,求太后在宫中赐一间廊庑,入值时就在这里歇息,里面放些换洗的衣裳,亦得一二宫人服侍,你虽在金吾卫下,毕竟是太后亲骑,又是女流,住在宫中,不碍事的。”
独孤绍道:“事倒是不大,只是木兰骑中半数都是女人,个个都是这样过的,独我一个这样娇气,叫她们看了怎么想?若叫她们个个都住进宫来,又叫那些金吾怎么想?既是行军,自然以军法从事,不得有差。”
崔明德凝视着她,这小娘子原本肌肤雪白,而今却彻底晒成了黄褐色,以前她两个总爱在外跑,晒得再黑,在家中略微一养,便又回去了,尤其是独孤绍,可自去年十月以来,独孤绍就再也没白过,身上疤痕渐多,不再是孩提时追逐打闹留下的小痕迹,而是真刀真□□出的军汉伤疤,她的身子也粗壮了,手脚上满是老茧,不是弹琴、写字、打猎勒出来的老茧,是一枪一棒、风里来雨里去磨出来的粗茧。
崔明德知道独孤绍现在很快乐,她儿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带兵打仗,打小随父亲在军中窜来跑去,笔还提不起的时候已先摸了刀,念书时别的都不行,唯有兵书、策法,一听就停不下来——崔明德不知自己是怎么与她亲近上的,最初她们不过是同一位女先生所教的十数位女弟子中的两个罢了,后来,似乎是因崔明德小小年纪就成为了那群女学生中最优异的一个,而独孤绍却是其中最顽劣的,而她们又恰是无血缘的表姊妹,所以独孤绍的父亲就托到了崔明德的祖父头上,那时两家关系还近,于是理所当然地,崔明德就开始照顾独孤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