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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景伦心中酸楚,强自抑住,急急打马而行。雪后初晴,坐骑又是千里挑一的骏马,行得一日,便赶到了两国交界处。
眼见天色渐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犹豫要不要黑夜过山时,忽见前方有几骑过来,他忙将毡帽拉下些,缓缓而行。
那几匹马奔得很急,宇文景伦面向另一侧。可当其中一人策骑而过时,他眼神掠过,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马回头,宇文景伦将毡帽除下,望着他微微而笑。
马上那人正是明飞,他乍见宇文景伦,大喜不已,但此处尚是两国边境,不便行礼,只向他点了点头,又招呼前面几名飞狼卫回转。众人心中狂喜,急忙拥着宇文景伦回转霍州军营。
一路上明飞细禀,宇文景伦才知那场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幸存,就只易寒仗着武功高强、明飞熟悉地形而逃过一劫,其余飞狼卫均已在雪暴中失踪。
明飞避过雪暴,便四处寻找宇文景伦,未果后回转霍州。滕瑞得禀,急派飞狼卫乔装打扮,冒着暴雪入月戎寻找宇文景伦。但众人一直在当日那处附近寻找,两日后找到被飞石击中而受了轻伤的易寒,却始终未能找到宇文景伦。
滕瑞不能大规模寻人,又不能露了大军行踪,数日来急得头发都白了许多,这夜见宇文景伦无恙归来,实是狂喜,他素来持重,只是例常见礼,但眼眶未免有些湿润。
待宇文景伦用过晚饭,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众将,走近道:“王爷,您既归来,今夜是最好的突袭时机。”
宇文景伦却望着案几沉思,许久都不说话。滕瑞疑道:“王爷?”
宇文景伦抬头道:“先生,景伦心中有些犹豫。”
“愿闻其详。”
宇文景伦站起慢慢踱着,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景伦此次去月戎,感受颇深。沙罗王虽然暴虐,但月戎边境民众尚是安居乐业,生活自得其乐,我们如若攻打,势必要破坏现在这种安宁。这一仗———到底该不该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伦归来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住,想起了当日在镇波桥上崔亮的话。
他当日虽拒绝离开宇文景伦,但这数月来时时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宁平王、毅平王所造杀孽,后又因此而战败,内心无时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独坐灯下,他也不时拷问自己。此刻听宇文景伦之言,长长叹了口气。
宇文景伦望着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静静问道:“敢问王爷,前朝燕国是如何灭亡?”
“帝弱,为权臣挟制,军阀各据一方,内乱频仍,最后为南梁所灭。”
“再敢问王爷,王爷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机掌控西边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权,以后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伦摇了摇头:“希望渺茫。”
“太子身后是何势力?”
宇文景伦眉宇黯然,滕瑞微叹:“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后支持的各部贵族便会趁机坐大,太子长期受他们挟制,自会分权给他们。到时皇权进一步被削弱,各部必会为了疆土草场争夺不休,先燕之乱只怕就会重演。到时受苦的可是桓国万万百姓。”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续道:“何况,这些贵族只知为本部落争利,对皇上和王爷的汉化改革诸多不满,若让他们掌权,皇上的一片苦心经营,王爷的一番雄心壮志,只怕都会付诸东流。眼下,只要我们火速拿下月戎,且将伤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权,到时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夺回权柄,一统北疆,就―――”
宇文景伦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伦一时心软。”
滕瑞躬腰道:“请王爷相信滕瑞,我已拟好作战策略,只要能突袭拿下沙罗王,必可以最小的伤亡收服月戎。王爷若是怜惜月戎百姓,日后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头掠过,宇文景伦毅然决断,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顿了顿,他又道:“此战以拿下沙罗王为要,其余月戎各部,特别是南面的硕风部,先不要去动他们!”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军突袭月戎,在军师滕瑞的布置下,一万人攻昆陆府,一万人攻燕然道,五千轻骑箭兵布于阿布利峡谷,正面则以飞狼营和先锋营三万骑兵闪电奔袭,直取疏勒府沙罗王大营。
这三万人是桓军最精锐的骑兵,雪夜如闪电奔行,于后半夜包围了疏勒府阿克沁大营。火箭将大营烧得烈焰冲天,桓军骑兵流水般冲踏,沙罗兵死伤无数。
沙罗王从梦中惊醒,率部仓卒应战,无奈阵脚已乱,近两万精兵被桓军上百支分队切割开来,沙罗军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营。
沙罗王阵前被宇文景伦一刀砍中左腿,只得在数千名死卫拱护下杀出一条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里,至阿布利峡谷。易寒率五千桓军发箭如雨,杀声震动雪野。“赤雪”马虽神勇,也无法救主逃离。沙罗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后一刻,最终力竭,死于易寒剑下。但其死后仍拄刀立于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双目圆睁,似在遥望南方。
桓军拿下疏勒府、昆陆府、燕然道三处后,兵不卸甲、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卷月戎大部分疆土,并于十一月十五日包围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伦采纳滕瑞之言,为减少平民伤亡,并不发起攻城战,而是包围阿什城,切断其水源,并不断派人城下喊话,劝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与沙罗王兄弟情深,沙罗王战死后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强,派出去请求各部驰援的信兵悉数被斩,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围七日后,城中百姓断水断粮,死伤惨重。就在宇文景伦犹豫是否要发动攻城战之时,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卫兵攻出城门,同时,阿什城内火光冲天。
月戎可汗率部冲向桓军,个个勇猛无当、悍不畏死,桓军一时阵形散乱,城中再冲出上千骑,从包围圈缺口处急速逃逸。
桓军重新集结,将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杀,最后剩可汗孤身一人,立于上万人包围圈中,刀横胸前,痛骂桓贼后,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军入城。宇文景伦急调人手扑灭大火,又迅速调集水粮分发给城内百姓。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伦踏入了月戎王宫。
他在王宫内负手慢慢走着,看着大火后残败的景象,心中胜利的喜悦黯然消退,浓丽的笑容浮现眼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明飞押着一人过来,道:“王爷,默公子请来了。”
宇文景伦缓缓转身,并将手中胡须贴上。默怀义看得清楚,惊呼出声。他做梦也未想到,率领大军攻破家国的桓国宣王,便是当日篝火大会上偶遇的商人“元静”。
宇文景伦却是当日与默怀义一番交谈后便上了心。他知明飞暗探出身,并无治国之能,只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却需另寻良才。默怀义饱读中原诗书经略,又有经国济世之志,堪称治国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时,他便下令将默怀义拿住,一路随军带往阿什城。
见默怀义惊讶后是长久的沉默,宇文景伦又撕下胡须,微笑道:“默公子,你是个聪明人。”
默怀义不言,宇文景伦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会将他放了,只请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
默怀义扭过头去,冷冷道:“你们杀我族人,占我国土,我与你不共戴天,我阿爸更非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宇文景伦一笑,道:“默公子,今日本王既已站在了这里,月戎大势已去,只是本王有一言想劝公子。还请公子以月戎百姓为重。”
默怀义身躯微震,不再说话。
“默公子,眼下已是严冬,又逢大战,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流离的牧民,到时死亡的可就远远不止战争中死亡之数。默公子一死容易,只是你若死了,本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主理救助之事,月戎百姓怎么办?”
默怀义双唇抿紧,但宇文景伦却从他倔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松动。
他微笑道:“死有轻重之分。本王与怀义你一见如故,知道怀义乃悲天悯人的大义之人。本王已经急调粮草前来赈济,这救助牧民、安抚民心之事,本王就全权托付怀义了。”
此时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扬扬而下,落在默怀义的发梢肩头。他与宇文景伦对立着,两人眼神交锋,宇文景伦意态平静,面带微笑,负手而立,默怀义坚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面容不断扭曲变换,显是内心极度挣扎,直至双脚发麻,终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派出去追剿那一千余人的将领回转,一脸沮丧。又有将领来报,未在城中找到月戎可汗十五岁的幼子阿史那,宇文景伦与滕瑞都觉事情不妙。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护卫下千里逃亡,直奔南边,寻到其堂姐、沙罗王的女儿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急发可汗血诏,召集月戎南部屈射、同罗、硕风三部约两万人马,奉阿史那为新可汗,发兵北攻,与桓军展开了殊死的激战。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面,此番临危辅佐年少的新可汗,却表现出了极高的智慧与才能。她用兵得当,极善使用突袭战法。桓军攻下阿什城后有些松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在半个月内被黛真公主率军连续收复三城。
听闻黛真公主率军收复国土,月戎百姓一呼百应,纷纷南下投军。阿什城内也渐有骚乱发生。
宇文景伦与滕瑞知形势不妙,急调驻防在两国边境的三万人马过来支援。滕瑞迭施计谋,采取诱敌和分片切割战术,方将黛真公主所率人马阻于斡尔河。
两军于斡尔河对峙,其时河面冰封,滕瑞再施妙计。他制出可让人躲于冰下河水中的皮靠,命人于暗夜凿松了河面的坚冰。
第二日,桓军诱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过斡尔河,浮冰松动,黛真公主所率人马纷纷掉入冰河之中,死伤无数。
黛真公主见中计,急命撤退。滕瑞再命人搭起木浮桥,桓军气势如虹,攻过斡尔河,追击月戎残部。
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军大败,却不屈服,雪野中赤血僵尸触目惊心。待宇文景伦率主力进行最后一轮冲击,已是黄昏时分。
阿史那王旗溃退,宇文景伦率兵追袭,待至一处小山丘,月戎兵不过几百之众。
宇文景伦此时放下心来,另有打算,便也不急着拿下这数百人,只命人将他们围困在小山丘上。
夜色深沉,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下,向滕瑞笑道:“月戎女子倒是不容小看,这个黛真公主,可比沙罗王还要棘手。幸得先生妙计,不然大局难定。”
滕瑞微笑道:“这个黛真公主,采用的竟是马贼战术,可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她毕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败是迟早的事情。可是王爷,眼下咱们不能杀她和阿史那,只能劝降。”
宇文景伦正是这个打算,自黛真公主率军反击,月戎民众反抗情绪高涨,若不能劝降阿史那和黛真,只怕后患无穷。他正要说话,易寒急匆匆过来,道:“王爷,慕容将军回报,他去追另一队逃走的人,发现有几千月戎兵接应他们。慕容将军已经带兵紧追着。”
滕瑞马上明白中计,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命易寒带一万人前去与慕容光会合追击。
大军调动间,忽有杀喊声传来,宇文景伦抬头见小山丘上火光点点,那数百人显是见桓军调动离开,知被看破,意图冲下山丘,拖住桓军。
宇文景伦看着这些人不畏死地冲下来,皱眉道:“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们吧。”
滕瑞举起令旗,大喝道:“箭兵准备!”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于阵前,拉弓搭箭,对准了从山丘上冲下来的月戎兵。
此时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月戎兵越冲越近,滕瑞令旗高高举起,只待月戎兵再冲近些,但要下令万箭齐发。
杀声中,宇文景伦微微眯起眼睛,但见冲在月戎兵最前面的是一个红色的身影。那身影越冲越近,火光下,宇文景伦也终看清了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容。
滕瑞手动了动,就要挥下令旗,宇文景伦失声道:“不要放箭!”
滕瑞急智,虽不明宇文景伦为何不许射箭,令旗一变,箭兵退后,铁甲兵攻前。宇文景伦早打马冲了上去。
那个红色的身影手持弯刀,在包围中左冲右突,鲜血早已染红她的裙裾,她口中咬着发辫,拼死博杀。
无奈她武功不高,冲得一阵便脚步踉跄,眼见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声传来,宇文景伦及时赶到,架住了这一刀。
见王爷亲到,桓军忙护拥上来,宇文景伦正待转身,风声响起,他反手运力握住刀背,缓缓转身。望着呆愣在原地的绮丝丽,轻声唤道:“绮丝丽。”
绮丝丽如遭雷击,她本力战多日,已近虚脱,再在这生死阵前猛然见到思念多时的心上人,再也支撑不住,弯刀呛然落地,身子一软,倒在了宇文景伦怀中。
烛火下,宇文景伦望着毡毯上昏迷不醒的绮丝丽,眉头紧蹙。
两个月来,除去紧张的战事,他时时思念着她。他少年丧母,又志向远大,一直以耽于男女情事为戒,埋头于军国大事。直至遇到绮丝丽,二人在暴风雪中互相扶持、救护婴儿、抵抗恶狼,又独处数夜,这美丽奔放的女子令他倾倒,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
他本想着,征服月戎后便亲去硕风部,向她坦承身份,并纳她为妃。他本就有心要治理好月戎,纳一名月戎女子为侧妃,倒也于大业有益。至于早已亲自求婚的滕家小姐,仍可为正妃,届时自己多宠爱绮丝丽便是。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阵前重会绮丝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滕瑞掀帘进帐,看着宇文景伦的神情,压下心中疑云,道:“几百人无一人投降,除擒住数人外,悉数被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