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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找过阮元风?”
这是宇文熠城踏进缀锦阁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自那夜她遇袭之后,他第一次来见她,说的第一句话。
其时,夏以沫刚刚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了药,乍然听到男人寒若秋水般的嗓音,左胸伤口处还是不由的刺痛了一下,顿了顿,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只吩咐柔香和翠微退了下。
房门被轻轻阖上了。偌大的房间里,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灌进来的凉风,有些寒意。夏以沫自顾自的走到黄花梨木桌前,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我是去找过阮将军……”
宇文熠城盯着她片刻,墨黑眸子,如淬了冰凌的潭水一样,冷冷锁住她,“你要他带你走?”
夏以沫却是微微垂眸,没有看他,一把清和的嗓音,甚至带着些许的柔软,叹息一般,“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需多问?”
余音寥寥,轻描淡写间,已散落无踪。
宇文熠城久久没有接口。渐渐沉入静默的房间,一时寂如坟墓,惟有摇曳的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噼里啪啦的声响。
夏以沫整了整衣袖,抬手将已有些凉了的茶盏,轻轻搁回了桌案上。只是,那豆绿底绘的粉彩成窑茶碗方触到桌沿,还未来得及放稳,她腕上便是一紧,夏以沫本能的抬眸望去,一股似要捏碎她骨头般的凶狠力度,却蓦地从攥住她皓腕的修长手指传来,竟硬生生的拽着她站了起身,宇文熠城冷冽如溶雪的嗓音,便在细瓷茶盏跌落在地的破碎声响中响起,“那你也应该知道……”
男人冰凉语声,微微一顿,攥着她皓腕的灼烈大掌,却又是蓦地一个用力,扯着半边身子都重重撞上面前的桌案,“孤的回答是……不可能……”
那“不可能”三个字,被他咬的极重,像是在烈烈炼狱里浸过一般,携着雷霆万钧,毫无转圜余地的严酷与冰冷。
夏以沫的腰腹处,还残留着方才的一撞,而残留的麻痛,胸前的伤口,大抵也因为这一撞牵扯到了,漫过一阵阵的锐痛。
想是这两天方方开始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了。
夏以沫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待得疼痛稍减,方才抬眸,望向对面的男人。此时,他修长手指还箍在她腕上,两人之间,尚隔着圆圆的花梨木八角雕牡丹浮纹大桌,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被迫与他面面相对。
“何必呢?”
夏以沫轻叹了一口气,“我离开的话……对你我,都好……”
宇文熠城冷冷一笑,“怎么个好法?”
夏以沫扭了扭被他攥在掌心里的皓腕,显然这样被拽着,十分的不舒服。宇文熠城以为她要挣脱,只下意识的将她锁的更紧了些,冷厉寒眸却在触到她微蹙的眉头与苍白容色之时,目中闪了闪,似有须臾的迟疑,然后手一松,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因没有他的力量扯着,突得自由的夏以沫,身子不受控制的微晃了晃,这一动,便又牵累到胸口的伤势,疼的她几乎咬了舌尖,只本能的抬手抚上胸前伤处。
宇文熠城眸光一凝,落在她伤处的一双墨眸,古潭般幽邃的眼底,似是不自禁的掀过一丝波澜。
“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问她。语意却是稀松平常一般,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仿若不过随口一提。
贴在伤口处的手势,微微一顿。夏以沫垂了眼帘,没有去看对面的男人,此时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又是以何样的心态,问出这句话,顿在伤处的指尖,却是不由的攥紧了胸前的衣襟,待得那股略有些窒息般的感觉从胸口散去,方才松了开。
“已经没事了……”
嘴角浮起一丝笑,夏以沫仍没有看对面的男人,只在他定定的凝住她,忽而踏前一步向她欺近的刹那,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在他再次开口之前,道,“眼下这种形势,惟有我走了,阮姑娘方能够安下心来……”
宇文熠城听着她无视于他的关切,而是将话题转回了先前的不快事项,脚步一滞,没有再上前,只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将晦暗莫测的一双寒眸,落在她的身上。
夏以沫却仿若未察,只轻轻揉着方才被她拽的有些红肿的手腕,继续道,“这样的话,你也无需再担心她会因为我的事情,撤兵离国……”
语声微顿,笑靥轻绽,“这样不是很好吗?”
宇文熠城静静的听着,一双锐利的眸子,沉沉盯住她,良久,却突兀的笑了一声,“如此说来,沫儿你这样做,倒全然是为着孤打算了?”
夏以沫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将想说的话出口,对面的男人,却不给她出声的机会,“可惜,孤不需要……明日一早,谷风会送你去青云观,待战事一停,孤便去接你回宫……”
说这话的男子,语声虽淡,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言罢,也不看对面女子的反应,即是拂袖而去。
“宇文熠城……”
夏以沫默然片刻,在他将要踏出门口的刹那,唤住了他。
宇文熠城没有回头,泠泠嗓音,在幽冥夜色中,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有什么话,等你回宫后再说……”
竟是完全不打算听她说什么。
夏以沫却在他脚步复又抬起之时,道,“陛下若是执意要将我送去青云观,也可……”
轻笑了一声,“只是,别要再将我接回就好……”
女子嗓音极轻,“宇文熠城,你应该知道,我已不想再留在你身边,不如放我走吧……”
话音虽落,良久,背对住她的男人,却迟迟没有反应,毓秀挺拔的身姿,一动也未动,在烛火摇曳之中,似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有些不真切之感。
夏以沫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转了目光,眼底微涩,心内却是一片平静。
又过了许久,漫长过一个世纪般,宇文熠城方才转身,缓缓向她走去。浓黑眉目里含了些深幽,面上神情却颇为沉静。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
近在咫尺的男性气息,如幽冽的兰草一样,将她笼罩住。夏以沫只觉身子有些僵硬,她想往后退退,避免与他靠的太近,可是一双脚却如被人定住了一般,紧绷着不知该如何抬起。
宇文熠城定定的凝视住她。
“孤知道,你在生气……”
微启的薄唇,送出恰到好处的轻柔语声,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捞起她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极其自然般的为她理了理。他略带凉意的指尖,沿着她的发端,滑至耳畔,似柔软的羽毛拂过,一瞬间叫她从心底长出一股熟悉的颤栗。
夏以沫张了张唇,男人醇如美酒的低沉嗓音,已缓缓响起,“因为阮迎霜的事情,你在怪我……”
语声顿了顿,“但……”
夏以沫却蓦然打断他的解释,“不,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要娶阮迎霜而怪过你……”
笑了笑,“说起来,离国陷入今天的局面,也是因我而起,就算你要将我交给唐国处置,我也毫无怨言……”
眸子微转,避免与对面的男子四目相对,夏以沫继续道,“阮迎霜能够帮的到你,其实我很高兴……”
尽管心如黄连,但如果迎娶阮迎霜,可以令得面前的男人不那么为难,可以令他一心维护的皇权能够继续稳固下去,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成为他的阻碍呢?比起他,她的喜恶,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当她亲口劝他迎娶别的女子之时,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哪怕事到如今,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对面的男人,静静的听着她说这一番话,一双染了夜色般的眸子,望住她,越发沉得如无边的深渊。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宇文熠城的声音低沉稳和,如同一潭湖水般静静铺陈在人的心上,“是因为那日危难,孤先救的人,是翎儿吗?”
刻意被掩埋的记忆,因为男人的提及,再一次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她不是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吗?既然如此,过去这些种种,她还有什么可放不低的呢?
“当时看到你不顾一切的去救俪妃娘娘,我真的有些不能接受……”
微微一笑,夏以沫语气柔和,似在说一件事过境迁、云淡风轻的过往,无喜亦无悲,“但后来我想通了……毕竟,当时,你离俪妃娘娘比较近,救她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她撒了谎。哪怕是现在,她也没有想通。只是,当亲眼见到,他明知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人相救,她可能会死在刺客的剑下,还是选择去救上官翎雪,伤她极深……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问自己,他为什么不救她,他为什么不救她,每想一次,都如同被人拿刀子照着她的伤口,再一次一次的狠狠剜着她,让她几乎怨责,刺客的那一剑,为什么没有刺中她的要害,那么她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那些时日,她真的感觉生不如死。
但,人总要学会自救。
所以,她开始为他选择救上官翎雪,却不救自己这件事,不断的寻找理由……她找到了……
当时,他就在那个女子的身边,而她,却离的他那么远,若是他真的舍近求远的去救她的话,只怕她与那上官翎雪都活不了……
她清楚的记得,当为他找到了这样的理由之时,她甚至是感到高兴的……他不是不在乎她,只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他这样做,不是吗?
她就反复这样的想着,如同催眠一样,直到自己完全相信了方罢。
她甚至不用他费心机来骗她。她可以自欺。
如今回头看,却只觉得多么可笑。
做了这么久的梦,她也应该醒过来了。
虽然从一直精心编织的美梦中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人总要学会面对现实,不是吗?
夏以沫知道自己会适应的。
对面的男子,却仿佛更加不能理解,“那是为什么?”
宇文熠城紧紧盯住她,濯黑眼瞳,像是要穿透她水漾的眸子,直望到她的灵魂深处一样,“你一定要离开孤的理由,是什么?”
听得他的询问,夏以沫望了望他,清澈嗓音,如溪水淙淙,无波亦无澜,“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宇文熠城问。眉目暗沉,如墨云笼罩。
夏以沫轻浅一笑,“想通了,你心底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欢我……想通了,我于你,也算不得多么重要……”
承认这样的事实,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许多。就像是一件令人恐慌的、却久久悬而不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尽管这件事可能会叫人痛不欲生,但既然发生了,便只能面对。
就像是尘埃落定,就像是图穷匕见。
再也没有逃避的余地。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宇文熠城久久凝视着她。眉眼紧蹙,清俊脸容如笼着一层寒霜。
“我心底不是那么喜欢你?你对我而言,也算不得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