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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吃午饭的时候,夏鲁氏带着望弟和来弟告辞家去了,苏九娘苦留她几人用饭,夏鲁氏哪敢给人添了麻烦,硬是推托着要回家去。
苏九娘也不好强留,方任她们去了,到底不好意思收她们两篮子鸡蛋,又收拾了好些好吃的东西让夏鲁氏带家去了,夏鲁氏又是感激又是自愧,抹着老泪纵横的眼百感交集的自去了。
今日,夏花亲自下厨房,炒了木耳炒鸡蛋,蘑菇炒青菜,红烧狮子头,小野鸡炖香菇,还有八宝兔丁,小银鱼汤,又卤了一碟子龙须凤爪,很是丰盛,吃的卿如尘和夏大壮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家子正高兴的吃着饭,却听一声哀嚎传来:“哎哟喂,痛死我了,小花先生,小花先生。”
众人一看,却是秦越鼻青脸肿的走了过来。
苏九娘一惊,忙问道:“四少,你这是怎么的啦,难不成又跟人打架了不成?”
秦越委屈的嘟着嘴儿,哭丧着脸儿道:“如今有小花先生教导早不干以前的营生了,哪还会随便跟人打架。”
苏九娘又道:“四少,你赶紧坐下,用过饭没,婶子去帮你盛一碗。”
秦越吸了吸嘴,“呸”的一声,从嘴里往院子里一块泥地上吐出一口血来,那血里还冒着一个白花花的牙齿,他捂着腮帮子道:“牙掉了,不能吃东西。”
“哟!狗剩,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以前你时常打掉别人的牙,如今真是遭了现世报了!”卿如尘嘴角含着笑,牙上还沾着一颗青菜叶子,满脸的讥嘲之色。
“小尘,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四少已变得很好了。”林氏柔声道。
苏九娘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又扶着秦越进了屋,倒了一杯清茶给他漱漱口。
秦越手一直捂住腮帮子,拧着眉头满脸的痛苦之色,坐在桌边又哀嚎了一声对着夏花道:“小花先生,你如今在县里有了店,不如把我带过去可好,我……”他停一会,吞吞吐吐道,“我实在不想留在家里了,这家里也没有我容身的地。”
“秦越,好好的你又是怎么了?你二哥不是一向都护着你吗?又抽什么疯要跟我走?”夏花喝了一口汤,放下手中的小勺,转头将视线落在秦越的脸上,又道,“还有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肯……肯定是狗……狗剩你故态……态复萌,找……找打了吧?”夏大壮眼睛飘着,眼前全是黑的,只能循着秦越的声音,转头对着他的方向。
“大壮,你胡说,我才没有。”秦越扬着眉头,很是气愤,轻轻揉一揉腮帮子又对着夏花道,“我也不知是惹着谁了,今日早起听说小花先生你回家来了,我一听高兴的什么时候,就想着到你家来,不曾想在莴苣塘遇到一个壮汉问我可知道夏大壮家住在哪,我一见那人不像个好人的样子,就告诉他不知道,不想那人不由分说打了我一顿。”
夏花疑惑道:“那壮汉什么模样?”
秦越气恨道:“浓眉牛眼红脸阔嘴,我也不认得他。”
夏大壮蹙了蹙了眉,低了头却不再说话。
苏九娘心猛地一抖,大壮来历不明,这壮汉凭白就打了秦越一顿必不是个好人,难不成是大壮的仇家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她急问一声道:“如今那人可到哪里去了?”
秦越嗷嗷的又叫了一声疼,脸上陡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又冷哼一声道:“他打了我个半死,我装作熬不住的样子,只骗他说夏大壮去了县里,那壮汉还不信,正好碰到那个小妖精叶五儿到塘里洗衣服,她也附合着的我话说了,那壮汉才驾马跑了。”
卿如尘嗤笑一声道:“这世间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傻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傻奴才。”
夏大壮脸色变了几变,只是他头低着,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色,转眼之间,他脸色已恢复如常,拿手里的筷子指着卿如尘驳斥道:“卿……卿如尘,你拿这句话骂……骂我就是骂我娘,骂我外婆,骂……骂我林姨,骂……骂我栓弟,我……我和娘,外……外婆,栓弟也是一……一群的。”
“嘿,你的死傻子,嘴巴倒挺溜,你自己心里这样想,可别赖上我,我这个人一向……”
“好了,卿卿。”夏花眉色动了动,隐去眼底的那一丝担忧之色,又道,“卿卿,你赶紧瞧瞧秦越的牙,可还能再装回去?”
卿如尘笑嘻嘻道:“只要是小花朵的吩咐的事,就是不能也是能的。”
“你光会耍贫嘴。”夏花白了他一眼。
“小尘可是个实在人,他说能必然是能的。”苏九娘立刻护犊子似的护着卿如尘。
林氏也跟着帮腔道:“小尘虽然话多了些,不过他倒不只是耍贫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神医哩。”
夏花见娘和姨一道护着卿如尘,不由的无奈的笑了笑,又对卿如尘道:“说再多也是白搭,你还不赶紧帮秦越瞧瞧。”
卿如尘站起身来走到秦越身边,笑道:“狗剩,还不赶紧张开你的狗嘴?”
秦越赌气道:“不准叫我狗剩,更不准说我是狗嘴,这小名是我娘起的,如今我娘不要我了,这名字也不应该要了。”
说完,他啊的一声将嘴张的极大,卿如尘将他扶着迎了阳光,往里瞧去,却是两排密密的的白牙齿,牙齿上还沾着凝结了的血块,他看了看,淡淡道:“不用装了,这牙掉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多长了一颗,掉了正好。”
林氏笑道:“多牙掉了应该也不影响什么,四少,要不我盛一碗汤来给你喝喝?”
秦越拿舌头添了添破溃之处,点了点头道:“那就谢谢林婶子了。”说话间,他就移了椅子端端正正的坐好,又端端正正对着夏花道,“等吃完了饭,小花先生再把店里的事跟我详细说一说,省得我明儿去了什么也不懂。”
夏花笑道:“我可没答应让你去。”
卿如尘接口道:“你在家待的好好的跑县里去什么,我和小花朵可没功夫照应你,你还是在家叫你二哥照应你吧!”
秦越委屈道:“昨儿个家里失了火,二哥为了救十一弟受了一些小伤,其实我原也以为他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可谁曾想,今儿一早起来,他就闹着要出家当个和尚去,我想着他受的肯定不是小伤,他的脑子怕是给火烤坏了,好好的做什么和尚,没肉吃没女人玩的,多无趣。”
“你二哥要做和尚,关小花朵个屁事,你怎么要缠着小花朵非要去县里?”
秦越更加委屈:“我娘不敢骂我二哥,就骂我,还说二哥要是当了和尚,她就把我和十一一起撵出秦家,我估摸着二哥这会是铁了心了,他一走,我和十一还能指望谁去,这个秦家再无我们容身之地了……”
说话间,秦越的眼睛又湿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襟上,皱着眉头一副苦瓜脸的样子,喃喃道:“婶,小花先生,我就不懂了,我只不过是想劝娘想开点,娘怎么就要赶我和十一走了?”
苏九娘和林氏一起怔怔的望着秦越,也跟着一起伤感,苏九娘叹道:“那可能是你娘说的气话,她不会真的赶你和十一走的。”
秦越哀哀道:“娘这次不是说的气话,连我和十一的衣物铺盖她都派人收拾好了,都一起掼在了二哥眼前,说只要二哥一走,立马叫我和十一卷铺盖滚出秦家,我走也就罢了,十一还是个孩子,他若被赶走了还不要饿死。”说着,他一双肿高的眼里浮起蒙蒙的雾气,雾气凝结成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他自顾自又道,“所以我想着跟小花先生出去找个活干,以后我挣银子让十一继续念书。”
他又抬眸盯着夏花,睁了一双惶恐而无助的眼,像一只迷途的小鹿哀哀的看着夏花,用一种乞求的口吻道:“小花先生,难道你不愿意带我走么?难道连你也要弃我于不顾么?”
“你……你和我娘有什……什么关系,她为……为什么要带你走?”夏大壮心中甚痛,如今就连秦越都想着要跟娘一起去铭玉阁,而他,却只能坐在家里眼巴巴的等着娘盼着娘回家,他觉得很不平衡。
“小花是我先生啊。”秦越睁着眼,理所当然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可惜小花朵不是个男的,那她就终身当我娘好了。”
“不……不行!”夏大壮雪白的脸上急出一层红色,他将手中的筷子刷的往桌上一掼,愤怒道,“娘的儿……儿子只能是……是我,娘是……是我的。”
“大壮,你的话可真有意思,小花先生终有一日要嫁人生子,她的儿子怎可能只有你一人,你这人也太自私霸道了。”秦越一点也不相让。
卿如尘点头赞同道:“狗剩,你这话说的很是中听。”
“大壮啊,你瞧你急的,这有什么呢。”苏九娘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替夏大壮拭了拭嘴角边的油渍又道,“不过四少的话也有些道理,做个男子汉心该放宽些,你难道还希望你娘孤独终身不嫁人生子不成?”
“外婆,我……”夏大壮一时语塞,垂下了头。
“大壮,你也别着急,你在家好好养病,等你眼睛好了,一样的可以去帮你娘。”林氏安慰道。
“嗯。”大壮终于温顺的点了点头,只是谁也看不见他眼睛里失落和不甘之色。
秦越的眼神始终不曾离开夏花,见夏花未回答他的话,他有些着急,又恳求道:“小花先生,你就帮我一次好不好?”
“你二哥知道你的想法么?”夏花眸色沉静,声音平淡。
秦越点了点头道:“在来之前,我问了二哥,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我跟着你好好做事,不能给你添乱。”
夏花眉头微曲,如清池河畔被风吹动的柳叶,关于秦岭,她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只是盼弟姐的死跟他有关,这一点,她不能原谅他,但秦岭是秦岭,秦越是秦越,还有秦十一只是个孩子。
若秦岭真灰了心看破红尘做了和尚,贾琴断断容不下秦越和十一,到时他二人处境堪忧,秦越又一向是浪荡子,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旦身无分文被赶出家门,怕是连自立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能照顾好秦十一。
她想着也罢,不如她就带了他去,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独立自强的机会,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秦岭的庇护之下,最重要的是秦越此人本性不坏,又肯下身份跟她学习,只不过他太急躁,总是贪多嚼不烂,她需得好好磨磨他的性子。
想着,她终是点了点头答应了秦越,秦越一见她点头,仿佛获得了什么至宝之物一样,兴奋激动的连牙也不疼了,脸也不疼,浑身的伤全都好的似的,在屋子里边跑边跳,嘴里哦哦哦的乱叫。
夏大壮更加失落,始终低着头,有些无助的将双手抱在胸口,想要让自己躲进某个让人看不见的角落,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一天到晚想要护着娘,却从来没有护得上过,如今他瞎了,别说护着娘了,不给娘添麻烦已经是很不错了。
他想着,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尽快好起来,哪怕在娘身边给她当个跑堂的也是好的,只是能帮到娘,他做什么都愿意,可是他有一种特别无力受挫的感觉,娘对他是好,可娘同时也对别人好。
娘对卿如尘好,对郭魃好,对来弟好,对秦越和秦十一全都好,他甚至觉得娘对他们的好和自己是一样的。
他不想,一点也不想要这一样的好,
他想要娘对他的好,是独一无二的好。
就像一个女人对心爱男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好。
时间就在夏大壮的失落,和秦越的兴奋中慢慢流淌。
卿如尘见有人给夏大壮添了堵,他反而神清气爽起来,只是还没有爽到底,夏花就单独叫了夏大壮柔声细语的安慰起来了,把他气了个倒仰。
到了晚上,夏大壮一颗受伤的心还未能平复,他一个人摸索着去了牛棚要给大黄喂食,如今有些心里话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也只敢跟大黄说。
在夏花不在的时候,他时常坐在牛棚的稻草堆下,一坐就坐上半个时辰。
奏一曲《白头吟》,他愣愣的坐在那里将手中的树叶儿捻的粉碎,一双俊眉深深锁着,脸色很是黯淡,他沉沉道:“大黄,娘……娘是不……不是终有一日会……会嫁人,到时她就……就不会再要我了。”
“哞——”大黄低吼一声。
“大黄,哪怕我……我的眼睛好了,娘也不……不会喜……喜欢我对不对?”
大黄低头吃了几根稻草,在嘴里咀嚼起来,却没有再叫。
他的声音有些呜咽悲泣:“尽管娘……娘说一辈子当我是她……是她儿子,可是我始终不……不安,我总觉……觉得终有一天娘会离开我。”他的头垂的益发低了,哀切切的叹了一声,“当娘有朝……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儿,我……我又算什么?”
“只要你肯乖乖听话,不要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你还就还能算是姐姐的儿子。”郭魃娇嫩柔软的童音传来。
眨眼间,夏大壮就见到一身红棉袄红裤子的郭魃,正歪着脑袋俏生生的站在那里打量着他,一双漆黑的瞳仁里带着一种尖锐的审视。
“关你……你什么事,你怎又……又来了,难道你还准备在我……我家赖上一辈子不成?”
“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郭魃说着往嘴里轻轻的丢了一颗花生,嚼了嚼自言自语道,“姐姐的手艺就是和旁人不同,连炒出来的花生米也是这样香。”
“你……你不要脸,你明明有住……住处,伤好了怎……怎么还赖着?”
郭魃拍了拍手,吹吹了手心里沾着的红红的花生皮儿,诡谲的笑了笑:“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和我一样赖在这里不肯走。”
“我不同,我是娘……娘的儿子。”
“呵呵……”郭魃清嫩嫩的小嗓门笑的极其嘲弄,“你是姐姐的儿子,姐姐才多大,哪里来了你这么一个大儿子,说起来,你不过是姐姐捡回家的罢了,就好像捡回来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若哪一天,姐姐不喜欢你了,随意丢了便是,说到底,你跟姐姐没有半点关系。”
“你——”夏大壮气结,“你和我……我娘也没有半点关系,你该滚……滚回你的白水庵去。”
“我跟你自然不同,我可以为姐姐去死,你能么?”
“我当然能。”夏大壮斩钉截铁,没有一点结巴。
“哈哈哈……”郭魃忽然大笑了几声,“你就算想为姐姐去死,也没那机会,瞧瞧你这副脓包样,遇事只会躲在一头牛的身边,又有哪里能配得上为姐姐去死,真是可笑之极。”
夏大壮被噎的几乎无语,圆而钝的指甲掐在手心里,几乎掐出血来,他咬着牙,只埋了头,再不肯理她。
郭魃声音忽然变得冷戾,恶狠狠的瞪了夏大壮的一眼,阴森森道:“不准你喜欢姐姐,你想也不要想,真真是令人恶心的东西。”
夏大壮牙咬的更加响,还是不理她。她又冷笑一声道:“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你一直好好当姐姐的儿子也就罢了,若有哪一天对姐姐安了什么肮脏心事,休怪我无情。”
说完,她被大棉袄裹的圆滚滚的小腰儿一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