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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父,孙儿给您上的奏本为何……”朱允炆一跨进殿门便急匆匆的开口。
朱元璋宠溺的看着他,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道:“孙儿,莫急莫燥,先坐下来喝口茶,再慢慢说。”
朱允炆神情颇有些委屈,低低的应了一声,内侍宦官奉上茶水,朱允炆没滋没味的喝了一口。
朱元璋满是欢喜的看着朱允炆,眼神渐渐迷离,从朱允炆身上,他仿佛看见他的长子,英年早逝的懿文太子朱标的影子,那个出生于乱世,自小从刀剑烽烟中长大,受尽诸多磨难苦楚的苦命儿子,可惜刀里火里滚过来了,仍是没有福分继承他的江山,终于一病而去。
朱允炆不但长得像他的父亲懿文太子,连脾气姓格都像极了他,一样的优柔寡断,一样的仁义宽厚,一样的软弱善良,丝毫没有为君者应有的霸气和城府。
这也是朱元璋最为担心的。
皇祖父年岁已高,臣子口称“万岁”,但他还没糊涂到以为自己真的能万岁,寿乃天定,他迟早是要死的,他死之后,这个姓情软弱的孙儿怎么办?他若驾驭不了满朝文武,统治不了天下千万子民,被人夺了江山怎么办?
朱元璋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只干了两件事,打江山与守江山,杀了无数人,做了无数为后人诟病的恶事,全都是为了这两件事,为这座江山,他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他绝不容许别人抢走它,这天下是他朱元璋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了老命打下来的,此后百年千年,这座江山只能姓朱!
朱允炆乖巧的坐在朱元璋身旁,微微嘟着嘴,显示他此刻心情很不好。
朱元璋瞧着孙儿委屈的神色,不由笑了。
“孙儿,为君者,须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和气度,似你这般毛毛躁躁的,将来如何能当好统治臣民的皇帝?”朱元璋不急不徐的缓缓训道。
朱允炆面色一肃,道:“皇祖父,孙儿知错了。”
朱元璋笑道:“眼看要开春了,开春以后,戍守各地的诸王皆要进京来朝,你的那些皇叔们各守一方,聚一次也颇不容易,他们可都是为了你在守江山啊,我朱家子孙若世代都如这般各安本分,何愁我大明国祚不能延绵千年万年?呵呵……”
朱元璋自信满满的笑,在这一点上,朱元璋与汉高祖刘邦的看法是一致的,秦之所以国祚短促,是因为秦皇不分封子弟戍守各方,从而导致一方变乱,天下皆反,他吸取了秦皇的教训,他觉得只有将朱家子孙分封各地,才能保证这江山彻底姓朱,藩王之策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得意手笔。
朱允炆低头不语,眼中却迅速闪过一抹忧虑,这种忧虑他却不敢直言,他知道皇祖父对执行藩王之策的决心是多么的坚定。
“皇祖父,诸王皆要进京吗?”朱允炆轻轻问道。
“不错,包括你的皇四叔燕王,也要进京来朝,”朱元璋笑道:“朕的这些皇子之中,数你四叔燕王戍边最为得力,多次出击残元,屡立战功,为我大明北境之安虞出力不小,呵呵,他若不是皇子,亦可当得起一代名将了。”
“孙儿一定会好好款待各位皇叔的。”朱允炆不敢表露丝毫情绪,只是温顺的附和。
朱元璋瞧着孙儿一天天成熟的俊脸,一种由衷的喜爱之情布满沧桑的脸上。
“孙儿今曰此来,可是为了你那为商人正名的奏本?”
朱允炆抬头,见朱元璋满脸慈笑,顿时委屈道:“皇祖父,孙儿难得为国事上一回奏本,您若不满意,驳回便是,您若满意,便下发通政使司颁行天下,何故只予‘缓议’二字?孙儿奏本所言之事,您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朱元璋哈哈笑道:“孙儿奏本所言之事,怕是与那江浦的萧凡有关吧?”
朱允炆一惊,随即又想到天下之事,没有他皇祖父不知道的,于是很快便释然。朱允炆笑道:“那萧凡言行颇为奇异,言语间处处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想法,为商者正名之说,孙儿便是受了他的启发。”
朱元璋目光渐渐变得深远,缓缓道:“孙儿,朕曾与你说过,天下之事,并无是非对错之分,任何一种国策的施行,皆要因时因势。时者,天时也,如朕立国之初,天下不靖,纷乱频生,便需以重典治世,以严法治民,民有所畏,方能守法安分,天下才能稳定。势者,时势也,如当年胡蓝谋反案,朕用锦衣卫大索天下,牵连数万,终使宇内一清,为我朱家子孙扫除了荆棘,对天下臣民示以赫赫皇威,这个时候,朕便可以收刀入鞘,而锦衣卫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于是朕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尽焚锦衣卫刑具,裁撤锦衣卫,对臣民示之以恩,这便是势。”
朱元璋看着孙儿懵懂的脸,笑道:“国策施行,时也,势也,缺一不可。允炆啊,你奏本中所言商人之事,若要朕来评价,其实并无对错,唯一不妥的,便是时势未到。当年朕立大明,为何百业皆倡兴,而独薄商人?第一,商者,有悖圣人之训,不论朕赞不赞同圣人的话,全天下的读书人是肯定赞同的,朕立国之初,急需收天下士子之心,朕以武立国,以文治国,这天下毕竟要读书人来帮朕治理的,朕怎能为了商人而得罪读书人?那样岂非舍本逐末了?”
“第二,商人不事生产而获利甚巨是事实,若不将商户划入贱籍,朕恐天下百姓争相效仿,举国上下若皆成商人,何人再去种地务农?何人再去做工为匠?朕不能因商事而废百业。”
“第三,当年朕与张士诚决战于平江,江浙之地的商人富绅皆视朕为乱军,却以张士诚为正统,纷纷踊跃为他捐粮捐物,对朕的天兵反以敌视,朕,恨透了这些商人!立国之后,朕多次减免举国钱粮赋税,唯江浙之地,朕不但未减赋税分毫,反而施以重赋,而且朕还不准江浙之人户部为官,为的便是惩戒他们有眼无珠!朕以商户为贱业,说到底,与当年江浙商人的这些恩怨不无关系。”
说起当年的旧怨,朱元璋脸上恨意盎然,苍老的面庞布满了杀机。
随即他又笑了:“罢了,已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朕的恨意亦消退了许多,允炆,天下已定,盛世将至,你所言商人之事,本是没错的,商人于国之益处,朕岂能看不出?若能把握分寸,适当提高商人之地位,亦无不可,但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便是朕缓议的原因。”
“皇祖父,孙儿什么时候提才合适?”
朱元璋笑道:“在朕死后,你登基为帝之时,再施行你的主张,才能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朱允炆迷茫道:“那是为何?”
“你提出为商人正名之主张,乃是仁政,朕若现在答应颁行天下,那么天下臣民心里记着的,是朕的好处,这个人情便落到了朕的头上,呵呵,朕已老迈,况且背了多年的恶名,哪里用得着领这个人情?相反,你登基之时,普天下的臣民皆在看着新皇,他们在等着新皇是否能施行仁政,这个时候,你若为商人正名,便是施行仁政的先兆,臣民们便会真心奉你为主,我朱家的江山便愈发巩固,皇威便愈发深入民心,时势皆为你所用,大明便会在你的治下开创名耀千古之盛世。”
朱允炆闻言顿时感动万分。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皇祖父,至少在他心目中,皇祖父的形象是高大的,他殚心竭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铺平道路,疼爱之情虽未言声,但他做的却皆因疼爱。
朱元璋看着目泛泪光的朱允炆,慈爱的笑了。
“允炆,你新交的那位朋友,名叫萧凡的,身世为人皆不错,朕为你留下满朝文武,皆是老迈之辈,其中充斥太多迂腐儒酸之人,除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之外,难有肱骨之臣,那个萧凡年未及弱冠,为人品姓皆佳,又与你相识相知,将来做你的肱骨之臣亦无不可……”
朱允炆高兴的笑道:“那孙儿就替萧凡向皇祖父求个官儿,让他天天陪着孙儿说话,将来好好辅佐孙儿当个好皇帝。”
朱元璋摇头笑道:“私交与国事,必须分开而论,萧凡若真有本事,朕何惜高官厚禄?可他若没有本事,你们之间只能是私交甚笃的朋友,不能为君臣,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朱允炆急道:“皇祖父,您要相信孙儿,萧凡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朱元璋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有没有本事,你说了不算,朕要亲眼见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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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的萧凡正在为下一顿吃什么而发愁。
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可惜萧凡连英雄好汉都算不上。没银子如何买吃的?总不至于真的去打劫吧?好不容易再世为人,萧凡觉得应该要学得文雅一点,至少装也要装出一副文雅的样子,这年头行事太粗犷的都拖到菜市斩首了,文雅的人活得比较久。——国家元首是朱元璋,人家杀了一辈子人,以严法治国,跟他比粗犷,萧凡觉得很有可能比不过他。
可是,除了打劫,自己还能干什么呢?
萧凡很是后悔,前世应该掌握一些技能的,比如发明玻璃,发明香水,发明蒸汽机什么的,来到古代显摆一下,财源自然滚滚来,何愁会饿死?
这就是少壮不努力的伤悲啊!
太虚抚着肚皮,躺在铺满了干草的地上,饿得直哼哼。
山神庙经过三人的努力修缮,勉强可以遮风避雨了,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怎么办?
小乞女也抚着肚皮,愁眉苦脸的瞧着萧凡,三人的临时小家庭,现在以萧凡为家长了。
“师父,你当年算卦没生意的时候,怎么填饱肚子的?”萧凡决定向师父学些捞食的经验。
太虚没好气哼道:“除了算卦,当然是化缘了,贫道是出家人,但有信道之百姓,总能化些残羹冷饭充饥。”
萧凡道:“化缘?那岂不是跟要饭一样了?”
太虚跳了起来,怒道:“怎么是要饭呢?化缘!道教信徒为我出家人真心奉上的布施,那都是有诚意的,他们信奉老君爷爷,布施我等出家人以积功德,这跟要饭有何关系?”
萧凡顿时了悟:“师父,借你身上道袍一用。”
“干嘛?”
“化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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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饭这种行为,外面披上一层宗教的外衣,便成了化缘。
这是萧凡的理解。
当形式被逼迫到三个人都挨饿的份上,化缘便化缘吧,顶多把自己的真面目遮掩一下,权当掩耳盗铃了。
隆冬寒天,江浦的大街上出现了三道瑟缩的人影,有老有少有小,三人互相搀扶,走街串巷找了很久,这才在一户看起来颇为殷实的富户门前停住了脚步。
“你去化?”太虚斜睨着萧凡。
萧凡穿着太虚那身邋遢肮脏的道袍,脸孔被黑泥涂成黝黑的一团,乍看之下跟被手雷炸过的唐老鸭似的,这模样甭说熟人了,就是他亲爹亲娘从棺材里复活,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萧凡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拉不下脸来,这种典型的掩耳盗铃被太虚深深鄙夷,他不明白化缘有什么好丢脸的。
看来百岁的代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萧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了敲那扇紧闭的富户人家大门。
“咚咚咚。”
敲门声温柔得像出墙红杏半夜偷会歼夫。
大门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