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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啊——!”
高起半跪在地,咽喉中发出非人的低吼声,眼里更喷着凄厉欲绝的凌乱寒光,配着沾了半身的血水,整个人就如受伤的猛兽一般。
地上这层层尸体身着黑绸号衣,脚蹬千层底布鞋,都是他从西山大营带来的精锐,个个雄壮敢战。可就在这雁翎关,连古道都没冲上去,就横尸盈野,如屠宰场中随地乱弃的牛羊。
让高起如此失态的不止是心腹战力的损失,此时西北风渐起,山道中的硝烟正急速淡去,枪炮声之外,惊恐的呐喊越来越密,追着那硝烟,朝古道左右的山涧散去。
随风淡去的除了硝烟,还有战意,高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分明已经算计了红衣军将,他分明已将红衣四面包围,他握着四倍于敌的兵力,刀尖已逼到了敌人的咽喉上,胜利该是不言而喻的。自大清与南蛮南北对战以来,从未如他这般,能在大势上占到如此绝对的优势,南蛮红衣在西域也曾丧师无数,银顶寺之败也说明红衣并非刀枪不入之身,眼见他就要完成大清从未握有过的伟业:全歼一支千人以上的南蛮红衣。
“为什么!哦啊——为什么!?”
高起挥拳锤地,溅起一蓬蓬血水,即便染了一脸,他犹自未觉。四周溃败的呼号越来越清晰,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败?都作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打不赢红衣!?
“妖魔、妖魔!”
薄雾中出现几个清兵,在尸堆里连滚带爬地套着,他们的火枪不见了,裹头也散了,细细的辫子随着主人的踉跄起伏而甩动,嘴里就这么呼号不停,两眼更是发直,对高起和一帮冬帽上飘着花翎的长官视而不见。就这么屁滚尿流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妖魔……没错,就是妖魔!”
这一败,原本的雄心壮志也轰然垮塌,他还拿什么来守河南?
高起咆哮一声:“今日就是死国时了!”拔刀就朝前冲。没等部下来拉他,脚下又是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再溅起大蓬血水。部下抬着他就朝后逃,他整个人也软如烂泥,再没半分力气挣扎。
硝烟渐渐散去,江得道推开阻止自己的参谋。踏上倾倒的车厢,古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到百丈长的古道上,红衣们列作横队,背靠背面向道路两侧,炮车也打横对着山壁或者山脊口子。横队前,炮口下,无数清兵尸体仆倒在地,自山壁摔下来的死尸将只有三五丈宽的通道塞得更窄。山脊口子处更是触目惊心。一层层清兵尸体压着,一直延伸到横阵前,最近处已跟横阵相会。与阵亡的红衣官兵混在一起。
跟上来的参谋也将这情形尽收眼底,他脸色惨白,喃喃道:“惨,太惨了……”
每一段横阵中都有若干缺口,在几处古道与山脊交会处,横阵更显稀疏,略一扫视,仆倒在地的红衣竟然不下三五十人!
江得道心中也在滴血,是啊,太惨了!自己队形未乱。炮火凌厉,本以为能轻松击碎清军伏击,却没想到,竟然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就看这景象,伤亡怕不下一二百人!之前西域大决战,与八万准噶尔和罗刹联军对战。红衣的损失是多少?死一百六十二人,伤千余……
至于清军的伤亡?谁关心?此时英华陆军早就跨过了数人头算战功的旧世兵家时代,要么夺城占地,要么聚歼有生力量,这雁翎关古道之战,两边都挨不着。
雁翎关古道之战在短短一个多小时内结束,高起被部下拖出了战场,与残兵败将一同向洛阳奔逃。他掌握的河南清兵是满清在中原最后一股有力大军,就在这一个多小时内尽数葬送。而江得道却还不清楚这一战的重大意义,他还在为自己的“巨大伤亡”痛心不已。
参谋的请示把江得道的心神拔了出来:“统制,咱们是马上过关?”
江得道瞪眼道:“照操典办!”
不仅参谋,其他部下都无语了,还要照操典办?这乱山乱林的,不去追击败兵符合操典规定,可还要继续一板一眼进攻关隘,有必要么?清军该已经跑光了吧。
江得道是真怕了,呵斥着部下:“刚才是反伏击,现在是攻坚,一码归一码!”
就这么着,官兵继续严守操典,不落一环地向雁翎关进攻,等攻上关隘才发现守军只是一堆残兵,不是被吓傻了,就是在逃命时扭了脚断了腿。
踏在雁翎关上,广阔大地一望无垠,这就是古时所谓的关外了,江得道心中郁结稍解,朝部下呼喝道:“走!中原在等着我们!”
三月十三日清晨,洛阳城内,从硖石关千辛万苦撤回来的高澄在巡抚衙门里见到父亲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冬帽上那枚河南地界里唯一的三眼花翎却作不了假,这个鬓发已灰,憔悴如枯木,颤颤巍巍,嘴角还在流诞的半老头子就是他的父亲。
“爹,南蛮红衣已过磁洞,离这里不过三十里路,城头为何未见守兵!?”
高澄心中发急,也未多加注意,就怒声责问着。
高澄已知雁翎关大败,就是发现红衣破了雁翎关,他才从硖石关撤下。得知父亲安好,他还不甘心就此败逃,在渑池、新安一路鼓噪,宣扬红衣妖魔已来,要掘祖坟绝人伦,两县已不可守,却不能平白送给红衣。
在高澄心里,父亲心志坚韧,是天底下第一好汉,怎么也不可能一蹶不振,肯定已在洛阳重振旗鼓,要跟红衣决死一战。
可没想到,进到洛阳城,才发现城门没关,兵将未点,几乎就是一副群龙无首,正惶惶等着红衣入主的凄凉景象。
“红衣……”
高起哆嗦着,涣散无神的双眼闪过零碎光点,再消散无踪。
“妖魔!妖魔!”
他猛然捶胸顿足,把高澄吓了一大跳。这才注意到父亲不仅形容大变,似乎魂魄都已不在体内。
“太惨了,太惨了啊……”
此时的高起哪像是三十七岁,风华正茂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个肝胆已裂,魂魄去了一半的半老头子。
“爹!爹你醒醒,儿子在这里!天塌了,还有儿子扛着!”
高澄一边喊着一边猛摇父亲肩膀,才让高起稍稍清醒了些。
“没错,天塌了,中原已再不可守。你速速回京吧,不必再跟为父坐困死地了。”
魂魄渐渐归位,高起虽压不住哆嗦,却能正常说话了。
“我?我答应过太后,我在河南就在……”
高起说这话时,三日前古道上的幕幕场景还满满撑在心中,他一直停不下哆嗦,就是被这些场景惊的。他自问不是文弱之人。可那古道上的层层伏尸,如溪流般的血水,却如梦噩一般缠着他。让他不得半分安宁。
当凡人穷尽所有心智气力,自觉已作到世间极致,他人再不可能超越时,却发现敌人只是按部就班,如机械人一般应对,就将自己的桩桩优势尽皆粉碎,自己所有的力量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敌人,嘴上骂作妖魔,心中却已当作神明,凡人绝无法力敌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