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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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九)

祥兴三年七月,有船队自南海还。泉州商尤、利、田、赛四家,将自沿海各国所购粳米两万石捐赠于福建大都督府。户部侍郎杜规感其德,问四姓所欲。四姓曰:“别无所求,唯愿在约法大会中得一席之地而!”

宋丞相文天祥允之,天下大哗。

刚刚堵在福建大都督府门外闹过事的老少名儒们再次聚集起来,大声抨击文天祥此举乃破坏华夏千载文制,遗祸殃及子孙的乱命。

大都督府不予回应,只是由刚刚病愈的陈吊眼出面,敦请诸位儒生门换一个地方闹事,不得妨碍大都督府日常运作。

陈吊眼素有恶名,又曾经染过瘟疫。众儒避之唯恐不及,怎肯冒着生命危险与其理论。于是将战场从大都督府院墙外转移到报纸之上,从齐公重商丧国开始骂起,一直骂到蒲寿庚辜负大宋,将两千余年商人祸国殃民的恶行一一挑拣出来,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认清这些人的嘴脸,抵制他们参加约法大会。

这一来,将福、泉、漳、广四州的商家全部惹怒了。有钱的大商人们纷纷效仿尤、利、田、赛等人,捐粮捐物帮福建大都督府赈灾,以此换取自己在即将举行的约法会上的发言权。而财力有所不及中、小商家,则出钱雇佣了大批文人,在报纸上对腐儒们的言论进行反击。从玄皋犒师、吕不韦兴秦,一直说到大都督府成立近四年来商人们所做的贡献,举例说明商人们非但不是祸国殃民之人,而且比儒者有良心。请儒者们自己拍胸脯算一算,每当国家危亡之时,投降外族的名流中,到底商人居多,还是儒者居多?

双方打了个不亦乐乎,在陈吊眼和完颜靖远的压制下,都不敢采用武力,只能试图用言语贬损对手。短短数日内,大商人们私下买卖良家妇女淫乐,仗财力欺压良善,趁天灾囤积居奇的“丑行”,和大儒们搬弄是非,朝秦暮楚,卖国求荣,说一套做一套的“壮举”都被翻了出来。虽然这些事情大多数是牵强附会,查无实据,依然让看热闹的百姓大开眼界。

最近几年,通过工人夜校和军队学堂的培训,城市中识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平素本来对报纸不感兴趣,见争论双方吵得如此热烈,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名人隐私上面。一些私人开办的小报销量由此扶摇直上,隐隐有逼近官办的《华夏旧闻》的势头。

“原来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道边小店里,替人打杂的小伙计们一手托着油乎乎的报纸,一手拿着作为午餐的热乎包子,边吃边想。

为了让更多的人站在自己这边以壮声势,报纸上的文章不约而同的采用了半白话。这正好符合了市井百姓识字不多的特点。

“赶快吃,吃完了抓紧时间帮帐房赶工。月底东家赶着要上半年的结算明细呢!”掌柜地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不满意地嚷嚷。

“哎!”小伙计答应一声,将半个包子一把塞入口内,顺手将裹包子的旧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门后刚刚做好没多久的垃圾篓里。

“败家玩意,看完了么就乱扔。难道那是大风刮来的么!”掌柜的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新垃圾篓还是心疼那半张报纸,大声骂道。

“旧的,旧的,三天前的。人家王家包子铺用来裹包子的!”小伙计见掌柜发怒,赶紧嘟嘟囔囔地解释。

“旧的也不能乱扔,有字的纸都是斯文!拣回来,有空给我念念,让我听听朱大圣人又怎么逼良为娼,许大名士又怎么千里求官了!这帮家伙,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没一个好鸟!”掌柜的骂声渐低,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这帮家伙,没一个好鸟儿!这句话,已经渐渐成了市井百姓对儒林和商侣的共识。套在头上的光环和神秘感消失后,一些人的本来面目在百姓眼中渐渐真切。在很多人眼中,商人为了谋求私利不择手段,形象固然可憎,但他们言行一致,从来不掩饰自己逐利的心思。而那些儒者们,嘴巴里说的都是为国为民,都是圣人般的大道理,暗地里追逐一己私利却做得比商人还直接。从做人坦荡这一角度上,显然商人的人格比儒者们还要高尚些。

还有有心人研究了大宋南渡以来的历史后,突然发现,原来商侣和儒者本来就是一家。自从康王南渡后,每逢殿试,就有大商家到金榜下“捉女婿”。那些凑巧金榜题名,又囊中羞涩的儒生,往往中了进士,立刻与商人们联姻。凭借商人的财力,他们在仕途上青云直上。而青云直上后的他们,又每每将手中权力“出租”出去,为商人们谋取更多的财富。(酒徒注:金榜下捉女婿是宋代商人们寻求利益代言人的一种方式。现代学者认为,这标志了宋代的商人阶层初步形成,并且第一次有了参政欲望。)

立刻有人将这种观点发表出来,质疑商人和儒者参政的合法性。报纸上的嘴架从楚汉争雄打成了三国演义,越打越乱。

“靠这些嘴巴比鸭子还硬,骨头比水蛇还软的儒生,还有见利忘义,什么都敢卖的黑心商人能制定出兴国之策么?”七月中旬,有人在报纸上大声质问道。

吵做一团的商人和儒者们都楞住了,突然间,大伙觉得自己先前的举止非常愚蠢。光顾着向彼此身上泼脏水,却忘了眼下福建和两广实力最大的不是商家,不是儒林,而是文天祥极其领导下的军人和地方官吏。

军人们有击败蒙古人,恢复两广与福建的赫赫战功。最初选举出来的那批地方官吏们,亦有与破虏军共患难,为了百姓不顾牺牲身家性命的义举。这片残破的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是他们守住的,论起功劳和民望来,谁也没有他们大。

如果他们提出来,与国无功者无权参与约法,那么,眼下嚷嚷得最欢的儒者们,将第一个被从约法大会中剔除出去。他们参政的理由甚至不能和商人比,商人们好歹还为国捐献了一笔财物,顶着赈灾的美名,而儒者们,除了给大都督府添乱外,什么好事都没有干。

几乎在一夜之间,报纸上的文章纷纷转移了口风。互相攻击的犀利文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恭维。有几篇不署名的文章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赞颂了商人们在抗击瘟疫和赈济灾民过程发挥的作用,认为虽然有不法者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但作为一个整体,商人们大多数还是好样的。至于过去种种不肖行为,都已经是过去,如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商人们重金雇佣的喉舌也投桃报李,认为儒林中虽然多有不肖人物,但古今大贤大圣,也多出自儒林。甚至连被儒者们不动声色开除出列的大宋丞相文天祥,和福建安抚使陈龙复,也都被悄悄地贯上了当世大儒的名号,成了儒林公认的新领袖。

大儒们立刻撰写文章,认为福建大都督府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士工农商,皆曾为其尽力。虽然有人的作用很显赫,有些人的作用暂时看不出来,但毕竟大伙都曾为国出了力。治国之策,应该考虑到所有出力者的想法,而不能是单凭功劳显赫者说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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