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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云雾山中的山花开了又谢,满山藤萝却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洪荒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春去秋来,吉娜已经十六岁了。
山风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让她的胆子更大,眼界更宽,而那颗寻找那双眸子主人的心,却也更加迫切了。
这个调皮、好奇而又见过“大世面”的小姑娘,在这一年中又遇到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却没有怪过今天的。
因为,今天,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
吉娜顺着山藤,向云雾山山顶攀爬着。山顶有两座高峰,相对耸立,一名苟彩,一名点彩。在苗族的传说中,是一对不能团聚的恋人幻化。双峰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涧,只有一条生锈的铁索连接两头。
两座山峰她已经登上很多次了,但这次不同。因为她哥哥雄鹿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没有人能从北面的山崖爬上苟彩峰,吉娜听了不服气,趁着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来,一定要爬上去,然后回去说给他听。
山崖虽然陡峭,但上面布满了积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结缠绕在一起。时值初秋,各种藤叶布成五色斑斓的一张大网,倒不怕掉了下去。
吉娜手脚利索,不多时,就爬到了峰顶。她向前望了望,遥遥就见对面点彩峰似乎比这里还要高些。两峰之间的那条铁索已被山岚染成碧绿,远远望去,就宛如空气中悬浮的一条青色长虹,再向下看,却是万丈绝壁,云雾翻滚,难测其深。
吉娜素来胆大,也不觉害怕,索性倚着铁索休息,准备一会儿再从北面将点彩峰也爬一次。
突然,头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在她头上飞舞盘旋。
吉娜骇然抬头,就见数头黑色巨鹫正张开羽翼,向自己立身处俯冲而下。那些巨鹫通体漆黑,双翼展开,足长一丈有余,也不知是什么异种。更为骇人的是,每头怪鸟背上,竟还坐了一个人。
这些人全身都着黑衣,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两只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来。身材都极为瘦削矮小,动作却便捷灵活,就如山中灵猿一般。在这些黑衣人地驱使下,那些巨鹫腾空盘旋,眼中发出粼粼碧光,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搏人而噬!
吉娜大骇,两手紧握铁索,一时也不知如何招架。
鹫背上的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语调却极为怪异,巨鹫宛如得了密令,猛地张开双翼,向吉娜扑来。吉娜不禁失声尖叫,只得紧紧闭上双眼。
几团黑影擦身掠过,巨大的腥风吹得吉娜立身不住,跌倒在地上。
吉娜惊魂未定,睁开双眼,却发现那些巨鹫并不是要攻击她,而是掠过铁索,向对面的点彩峰飞去。
对面山峰云笼雾罩,看不真切。吉娜极目远眺,竟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峰顶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点彩峰顶的一块巨石上,也是一身黑衣,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觉长身玉立,仪态出尘,比骑鹫的那些怪人好看了何止百倍。山风吹来,他的长发与衣袖便在山岚中猎猎飞扬,在那群黑衣人衬托下,更显得鹤立鸡群,风姿卓绝。
吉娜隐约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巨鹫就停栖在巨石周围,将那人团团围住,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
骑鹫人用那极为怪异的语调,商量了片刻。为首一人扬起头,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道:“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无论你逃到哪里,也躲不开我们神隐武士的追杀!”
那人并不回答。
骑鹫人又道:“你若执迷不悟,我们就动手了!”语调虽然凌厉,但却微微有些颤抖。就连吉娜也看出,那些人心中的畏惧。
那人微微冷笑。只听刷的一声轻响,一柄血红色的弯刀被他缓缓掣出。
那些骑鹫人的身形顿时变得僵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物。
吉娜却不禁惊喜过望,她还记得这柄刀,当然也记得这个人。
孟天成,那一年前来神魔洞取蛊的黑衣少年。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吉娜兴奋地向他挥了挥手,但他却全然不理。
他注视这柄刀,良久,突然手腕一沉,一道绯红的血光从他袖底激射而出。
骑鹫人一阵骇呼,手中光芒闪动,各自掣出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向那道红光挥斩。只听噼啪声响,为首两人的兵器齐齐击了个空,撞在一起,红光却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的防御网,凌空回旋,在他们身后结成死结,凌空盖了下来。
这下突出不意,顿时将两人置于死地。但剩下几人反应极快,顿时催动巨鹫,前来救援。
孟天成微微冷笑,红光闪动,犹如毒蛇,击在为首几只巨鹫的腹部。巨鹫一阵悲鸣,被甩得横飞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时开膛破腹,死于非命。鹫背上的黑衣人变招极快,一齐高高跃起,向孟天成扑了过去。
孟天成手一抬,又是一道红光飞出,破空之声啸耳欲聋,重重击在两人胸前,两人身体立时一阵扭曲,呜哇地叫了几声,鲜血飞溅,向崖下跌了去。
剩余的三人发出一阵尖啸,闪电般逼近孟天成身侧,三柄闪着蓝莹莹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吉娜生长苗疆之中,自然识得其上喂了剧毒,不禁很是担心,忍不住高喊道:“小心,他们的兵器上有毒!”
孟天成向吉娜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脚尖在山崖上一点,又是一刀凌空斩出,只听崖壁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这一刀,斩碎了崖顶的山石,就见万千黑点遮云蔽空,一齐砸了下来,那三人顾不得伤敌,纷纷驱赶着巨鹫闪避。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道红光陡然涨大,宛如一弯赤色的新月,在白昼中亮起。
三人眼中露出极为惊恐之色,但瞬间又已化为与敌同归于尽的狂烈。突然之间,三人将兵器凌空狂舞,组成一个巨大的“品”字,大声呼喝着,凌空向孟天成扑了过去!三人眼角崩裂,尽是惨烈之情。
孟天成冷笑,轻轻挥手,弯刀绯红的光芒萦身而灭。
只听他淡淡道:“想要?给你。”
另一道玄色的光芒随着他左手挥出,迅速炸开,迎着三人溅了出去。
三人来势极急,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身体。几声惨叫划破长空,那三具矮小的躯体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一片片带着血迹挂在斑斓的藤网上,秋叶也被染得血红。
吉娜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手一合,乌光霍然消散,化为一枚七寸余长的铁尺。
他凌空站在那块白色巨石上,冷冷道:“杀了,又怎样?”
雾气在他身边蒸腾变化,依旧看不清面貌。但那份邪逸之气,却比去年更加浓烈,更加咄咄逼人。
吉娜不禁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却又高喊道:“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皱了皱眉,不再理她,只低头注视着手中的铁尺。
突然,他手中的乌光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道轻灵的山风从天空高处吹拂而过。
整个点彩峰上的日色一暗,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被突然收束,化为一道月白色的光之利刃,从孟天成脚下的巨石处直插而入。那是天地本来的威严,所以并不强烈,只如冷月照在流水上,但流水却忽然流过了千年。
巨石斜斜断为两截,整整齐齐的两截。而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宛如天荒地老,只能承得起一滴泪,便再无任何的改易。孟天成还没有丝毫反应,便随着半截巨石向下猛然坠去。
天风卷月,那道冷光巍巍耀起,向他腾了过来。这并非杀戮之剑,却又强极无伦,甚至让人无法抗争,只能静默地接受着它的施与。
孟天成骇然变色,谁的剑术竟达到了如此境界?赤血弯刀突然出鞘,向地面猛地挥出,想要借着真气反弹之力,立稳身形。然而,那道月白色的光芒瞬间已到眼前。
这道光芒并不特别刺眼,上面附着的真气也并不是特别狂悍——或者说,那道光芒上甚至并未真正带上一丝真气!
这光芒就宛如是一缕清风,一道月光,无意中倾泻到你的面前,却瞬间就能侵蚀你的心灵。
因为它是如此美丽,美丽到你甚至不愿、不想、不忍抵抗,甘愿承受它带给你的一切忧郁、哀伤、孤独,甚至……
死亡。
这是何等空灵,却又是何等强大!
月光就要穿透他身体的瞬间,却突然如微风般消散在空中。
孟天成只觉全身一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和崩塌的碎石一起,重重跌入尘埃。
吉娜一声惊呼,但隔得太远,却来不及救援。
就见纷扬的尘埃中,孟天缓缓抬头,嘶声道:“是你。”
他身前站着一个人影。
来人全身笼罩在一片月白中,再没有别的颜色,仿佛秋夜的月光,随着他突然降临在了正午的山顶上。
白色,本是天地间最普通的颜色,无处不在。但在这一刻,天地中所有的白色似乎都煌然褪色,化为虚无,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袭衣,才是真实的。
山中云蒸雾绕,吉娜极目眺望,仍看不清白衣人的面貌,只看见一道光芒,正缓缓从他手中消失。
他并未收手,而是久久注视着自己指尖的光芒。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从一片夺目的华光中脱出,显得如此寂寞。
仿佛他便是那偶然离开了天界的神祇,孤独行走在苍茫世界上。万物众生都不过片片尘埃,对他的一身洁白不能有丝毫沾染。
只有他手中的这道神之光芒,永远伴随在他左右。
孟天成脸上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他并未伤在这道风月剑气下,但心中却无比苍凉——因为刚才一击之中,胜负早已分晓。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一剑的!
他怆然笑道:“你手下留情,我本不该再出手的。然而,我答应了王爷,玄天令就一定要带走。”
烟霭中,吉娜听到那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孟天成缓缓站起身,用力将手中那枚铁尺掷出。砰的一声轻响,铁尺直插入两人中间的岩石上,不多一分毫,也不少一分毫。
那人默默看着,并没有动。
孟天成一字字道:“我虽绝无胜算,但却必须出手。”
那人并不回答,良久,方才道:“你本非恶者,我不能让你做不义之人。我随你入京,等你将玄天令交给吴越王后,我再劫夺。”
孟天成笑了。他名列兰台谱第一,容颜自是俊美。但这一笑,却带了莫名的邪意:“不必了!”
弯刀缓缓拔出,真气注入,刀身上渐渐亮起无数血纹,会聚成一团妖异的红光。虽然隔得很远,但吉娜仍能感到他气息的变化。
这是与刚才和神隐武士对决时孑然不同的郑重。郑重得甚至有些惨烈。
而后,他的手动了。
红光铺天盖地而来,宛如在空中张开了一张血色巨网,要将山峦、水云、烟雨,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络其中。
这一击,他已使出全力,再无退路。
一瞬间,山顶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
孟天成呛然后退,大团血花从他胸前溅开。
那人轻轻挥手,插在石缝中的玄天令宛如一片落叶般飘起,落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如他的身影一般,清远绝尘,宛如不在人间。
“我本无心伤你,但吴越王存心天下,玄天令不能落入他手。我素敬重义士,你若想夺回,七日后到洞庭君山找我。”
白衣飞扬如雪,来人身影已消失在无边烟霭之中。
孟天成紧紧捂住胸前伤口,一言不发,大蓬鲜血从他指缝中涌出。
吉娜等那人去得远了,才悄悄从藏身之处出来,对铁索那面喊道:“喂,你没事吧?”
孟天成缓缓摇头,却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吉娜大骇,手足并用,顺着铁索爬了过去。只见孟天成眉头紧蹙,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受伤不轻。
吉娜一面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血迹,一面愤然道:“那人抢了你的东西,还把你打成这样,真是个大坏蛋!”
孟天成轻轻冷笑:“你知道我的东西本来是要带给谁的吗?”
吉娜想了想说:“吴越王?他又是谁?”
孟天成道:“他是我的恩人,却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吉娜不解地道:“为什么啊?”
孟天成摇了摇头,冷笑道:“你若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冷冷看了吉娜一眼,声音沉了下去,“你还不走,我就杀了你。”
吉娜吓了一跳,但随即道:“我不走,你虽然故意吓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
孟天成讥诮地道:“哦?”
吉娜笑了起来:“因为坏人不会这么好看啊,坏人都是这样……”她对着孟天成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笃定地道,“所以,你不是坏人,打伤你的人才是。”
孟天成冷笑起来。他抬头遥望山间变化的雾霭,缓缓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这么说了。”他的声音中有些落寞,也有些伤感,仿佛面对一座永生无法逾越的高峰,心中不禁生出无可奈何的苍凉。
吉娜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道:“他是谁?”
孟天成怆然一笑:“杨逸之。”
吉娜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杨逸之?他就是杨逸之?”
孟天成点了点头。
“七禅蛊认可的杨逸之?”
孟天成点头。
“武林盟主杨逸之?”
孟天成依旧点头。
吉娜怔了怔,又叫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握紧双拳,小脸通红,心中更是后悔得要死,因为刚才山中雾气太大,隔着一条铁索,她根本没有看清杨逸之的容貌!
她忍不住推开孟天成,跳了起来,向杨逸之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见云雾蒸腾,却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七年的寻求,好不容易有了邂逅的机会,难道又这样错过了?
她极目望着远方,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孟天成冷冷看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突然道:“你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吉娜毫不犹豫地道:“是啊!”她看到孟天成的神色,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毕竟,才听到杨逸之的名字,就把人家推开,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
她赶紧上去重新扶住孟天成,讷讷地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喜欢美人,我只是想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