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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黑驴一句话就把孙天宝激得恼了起来,他拍着胸脯说:“事成之后,得来的财宝咱俩一人一半!我这就跟你走!”
胡黑驴已经打探清楚,离村子五十多里远一个叫朱家庄的村子,一个在外做了多年县太爷的老头子刚刚死去。两扎厚的柏木棺材里装进了不少金银细软,他和孙天宝就是要去掘这个老家伙的坟墓。这两个臭味相投的主一拍即合,他俩赶在黎明时分,累得浑身像水洗过样才撬开县太爷结实的柏木棺材。这一趟“吃臭”没有白来,棺材里放了一只比拳头还要大的金老鼠,还有几绽碎银子。金老鼠归胡黑驴,孙天宝只得到了那几绽白花花的银子。孙天宝只分了几绽碎银子觉得吃了亏,他要把金老鼠锯成两半和胡黑驴平分。
“金老鼠锯开就不值钱了!”胡黑驴不满地指着棺材里的瓤子对孙天宝说:“这老家秋的老衣剥下来全归你,他这身老衣能值不少钱,是真正的胡州货!”
这个已经死去的县太爷,穿着一身比鼻涕还要滑溜的黑缎子马褂。缎子黑得能流出油来,拿在手里一抖就能照出人影子。他的衬衣是价格不菲的米黄色苏州丝绸。看着这个直橛橛的棺材瓤子,孙天宝不由得感慨气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一个死人穿得比他这个大活人还要阔气,这是什么世道!这老家伙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坑害了多少老百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掘他的墓,就等于是给乡亲们报仇。孙天宝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觉得平和了许多,再也没有刚来时的那股愧疚劲儿。他和胡黑驴两个人四只手,把这个老棺材瓤子剥得像刚生出来的娃娃样一丝不挂,就连他的内裤他们也不嫌弃地给剥了去。剥下来的衣物全归了孙天宝。自从胡黑驴拿走金老鼠后,孙天宝一直黑着的脸,这才咧着嘴“嘿、嘿”地笑了出来。
孙天宝拿着到手的几绽碎银子,在大灾之年乡亲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美美地过了几个月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生活。那时候,他的女人赵氏已经活活饿死了。她要是不死,也能跟着他过几天舒坦日子。相反,胡黑驴却比他精明得多!他没有卖掉那只金老鼠,而是把他塞给了衙门里管事的衙役,得到了一个地保的美差。做地保比做二流子舒坦多了,遇上给衙门捐税就是他胡黑驴发财的日子。他总能把收上来的乡民们的铜子,像变戏法样或多或少地往自己包里塞进去几个。
孙天宝“吃臭”得来的那几绽碎银子,早在前年就流水一样地花光了。如今他只能穿着这身死人的老衣,到处去招摇撞骗地捉“两脚羊”回来吃。好歹地保是自己人,不会拿他怎么样,要是换做别人脑壳早搬几次家了。
孙天宝长得尖嘴猴腮,一双大招风耳割下来能当扇子使。胡黑驴曾不怀好意地对村人说,他这位兄弟长得跟畜生一个样。孙天宝的脑袋像是被用绳子勒大的葫芦,长得歪瓜劣枣的看上一眼就想揍。只有他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贼亮贼亮的,散发出一种骇人的红光让人不寒而栗。他那双细小的老鼠眼就像两把尖刀一样锋利,一眼就可以直戳人的心底,好多“两脚羊”就被他这么看得没了魂儿。此刻他正在屋里扭来扭去地瞧着身上的黑缎子衣裳,仔细查看有没有破了的地方。每次出去捉“两脚羊”之前,他都要这么细细地检查一番。他平时把这身行头当宝贝似的放在柜子里,只有外出捉“羊”时,才舍得穿在身上。有好几次胡黑驴要借这身行头,他都没有借给他。这身行头比他的命还要金贵,没有这身行头,就捉不来“两脚羊”了。
七月天里又毒又辣的日头,把孙天宝烤得像只刚出锅的烧鸡样浑身**地滴着汗水。在这样酷热难耐的天气,孙天宝却穿起了厚厚的夹袄。他不能脱下这身让他引以为豪,为他带来无数“两脚羊”的行头。一旦脱下这身行头,他就不再是有钱人的样子了。他穿得又脏又破的衬衣,立马暴露出他又穷又酸的本质。他穷得没有第二身可以换洗的衣裳,一贫如洗的他只能穿着厚厚的夹袄,装成有钱人的样子,到镇上的骡马集上招摇撞骗。
如今的骡马集上,已不再有大大小小的牲口可以买卖,取而代之的是头上插着各种各样草签的人。这些人在自己卖自己,把自个儿当做牲口去卖。他们当中有男人卖自己老婆的,还有卖自己的娃娃和姑娘的。有些稍大的懂事的娃娃,自个儿往头上插根草签,就可以自我出售了。他们只要往那儿一蹲,就会行行色色地人走过来查看。讨价还价的筹码无非就是口吃的,只要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热饭,生意也就做成了。前提是这个主顾必须得看上去是个有钱的财东才行,要是跟错了人上了当,比蹲在骡马集上好不了多少。经过大旱的洗礼,骡马集上的“两脚羊”们个个比猴还精比泥鳅还滑,他们专往那些穿戴阔气的财东身上贴。一般的庄稼户们一时半刻的需要个短工,他们也懒得搭理,要是跟了这样的主顾能吃上一口糠就不错了。
尽管孙天宝那不成气的儿子前天刚放跑了一只“两脚羊”,孙天宝还有信心再去捉一只回来。他心里清楚,全镇上的主顾们,没有一个看上去比他穿得更阔气比他更像财东。
白花花的日头悬在西边的天空喷着灼人的气浪,自从光绪爷坐上龙庭,老天爷就瞎了眼,三年里没落过一滴雨。方圆百里之内庄稼早已枯死,山上的野草干得一把火就可以烧起来。官道两旁的树木,一人高的地方全都裸露着白花花的树干,树皮早在三年前就被饥饿的乡民塞进了嘴巴。大旱旱死了世间百物,却旱不死他孙天宝。他尽管一贫如洗,却有一个富得响当当的名字——天宝,就是天天捡元宝的意思。这还是他的爹娘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的。当他有了自己的娃娃,也给他起了个富贵的名字——进财,日进斗财的意思。有了这个富得流油的名字,他相信儿子就再也不会像他一样受穷挨饿了。对于未来的日子,孙天宝充满了憧憬和期待;对于眼前难熬的日子,孙天宝也一样充满了梦想和期待。一想到骡马集上蹲满了各种各样令人直流口水的“两脚羊”,孙天宝兴奋得像只吃饱了草料的毛驴一样精神抖擞地走在尘土飞场的官道上,风尘仆仆地向着骡马集赶去。
这一年是光绪三年,大旱已持续了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