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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思考着。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来,他牢牢记着大头庸夫说过的一句话,未来在自己的脚下,未来要用自己的血汗去创造,怨天尤人是懦夫。
历史上有多少功成名就者出自寒门?比如苏秦,比如吕不韦,太多了。中土世界虽然牢牢控制在七国权贵手上,但时代在发展,权贵若想始终控制中土,控制自己的王国,那他们就需要更多的力量,而寒门士子和武人的出现不仅仅代表着新兴阶层的崛起,更意味着中土世界的变革正在如火如荼。
中土世界变革的主旨就是强国,就是在兼并争霸中占据更大的优势,虽然诸子百家的某些大贤们也会提到大一统,但那仅仅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几百年来,甚至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土就是一个分裂的世界,一个战争绵延的世界,所谓统一、和平、安居乐业不过是大贤们所描绘的乐土世界,那只存在于中土人的心里。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然而,公子宝鼎第一个在咸阳发出了“统一中土,打造人间乐土”的呐喊。
公子宝鼎是第一个向中土世界宣扬“大一统”的中土大权贵。
公子宝鼎的振臂一吼,公子宝鼎“大一统”的呐喊,已经被关东六国的秘兵在第一时间传回各自的王国。
公子宝鼎不是诸子百家的大贤,他是大秦的第一权贵,他有着传奇般的战绩,他正在成为继孟尝君、平原君和信陵君之后的第四位足以影响中土政局的大公子,他的这一声呐喊,已经将他自己变成了关东六国最危险的敌人,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敌人,但偏偏在此刻,公子宝鼎自请就国,咸阳的大王也同意他就国,如此可以想像,南阳,这座地处秦楚韩魏四国交界之地的土地,未来将危机重重。
有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机遇最多的地方,到南阳,必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章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所控制,即使他现在已经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他依然不会放弃,正如大头庸夫一样,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即使死,也不枉在这个人世上酣畅淋漓地活了一次。
宝鼎告辞离去。
章邯站在回廊上,望着那逐渐湮没在黑暗里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仅仅因为熊闵,因为一个诺言?如果公子宝鼎仅仅因为一个诺言就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那未免太可笑了。
“他为什么选择你?”熊闵轻轻抓住他的手,喃喃低语。她同样忐忑不安,因为公子宝鼎在这个时侯决定自请就国,显然有非同寻常的目的,而无论是侯府的相国还是南阳郡守,宝鼎都有相当的话语权,虽然他无法用自己的人,但也可以坚决拒绝朝廷的任命。封国的安危关系到王国的政局,君王和封君都要妥协,所以无论是相国还是郡守,最终都要得到双方的认可才能正式任命。
宝鼎选择一个有关东系背景的中尉府司马出任南阳郡郡守,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章邯想不明白,熊闵想不明白,公子豹同样想不明白,但他找到中尉卿张唐,提出这个建议的时侯,张唐更是目瞪口呆,以为公子豹闲得无聊拿自己开涮。
“听说。昌平君已经举荐中大夫甘罗出任侯府相国,大王已经同意,想来武烈侯也不会拒绝。”张唐和公子豹毕竟是袍泽兄弟,关系一向不错,所以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个老匹夫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主动提携我的部下,只是即使你我联名举荐,恐怕也无法改变大王的决定。”
“老夫问你一句。”公子豹冷笑道,“甘罗带过兵打过仗吗?他有治理地方郡县的经验吗?昌平君举荐他出任相国,主掌南阳郡的军政大权,其意图如何,难道你不知道?”
张唐苦笑摇头,“武烈侯是虎率的儿子,是武安君的外甥,就冲着这层关系,就算大王让我去侯府为相,我也义不容辞,但现在的问题是,咸阳局势复杂,你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啊。我一直认为大王要在南阳设守、相,以便牢牢钳制武烈侯,谁知现在却传出只设相,不设守的传闻。”
“传闻?”公子豹冷笑道,“你和蒙氏走得近,难道不知道甘罗的背景?”
“甘罗和李斯一样,虽然过去都是吕不韦的门客,但事实上却是楚系的人。”张唐说道。“吕不韦罢相,大王下令逐客,关东人大都随吕不韦而去,独李斯和甘罗不但没有被逐,反而高升了,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公子豹嗤之以鼻,“你当我是瞎子?李斯、甘罗都是首鼠两端的小人,重利轻义,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张唐笑着摇摇头,“甘罗的祖上甘茂曾是大秦丞相公,但他与当时的右丞相樗里疾政见不合,尤其武王驾崩后,在王统继承问题上与樗里疾针锋相对,所以昭襄王继位不久,甘茂便逃亡而去,但中土传言,甘茂是因为遭到了樗里疾和一帮老秦人的诬陷才不得不逃亡。假如豹率据此以为,甘罗不明事理,为了给祖上报仇雪恨,要蓄意陷害武烈侯,那纯粹就是毫无根据的猜忌了。”
公子豹鄙夷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会相信甘罗是楚系的人?昌平君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恰好大王并不器重甘罗。于是甘罗就成了双方的弃子,把他扔到南阳,让其与武烈侯斗个你死我活。甘罗没有选择,他唯有置武烈侯于死地才能自救,所以南阳未来的局势极其复杂。这时候从咸阳宫传出只设相,不设守的传闻,也足以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什么错误。”
张唐笑而不语。他当然知道内情,但以他的处境来说,他能力有限,无力改变什么。
“你和蒙氏走得近,欠了蒙氏的情。不愿意与蒙氏撕破脸,这我理解,但你不要忘了,你是老秦人,你曾经和蒙骜一样,都是武安君麾下的战将。现在白氏和司马氏都解禁了,王翦公孙豹和麃公都复出了,老秦人已经东山再起了,而蒙骜先是战死于都山,接着蒙武又大败于河北,蒙氏连遭重创,在军中的威信已经江河日下。此时此刻,还有谁能阻止老秦人掌控军队的步伐?你已经老了,爵至少上造,官至中尉卿,也到头了,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总该考虑一下子孙后代吧?”
张唐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沉默无语。
“武烈侯一旦在南阳出事,后果是什么,你考虑过吗?”公子豹厉声问道,“甘罗虽然才智出众,但武烈侯手里拿的是剑,他斗得过武烈侯?南阳到底是谁给谁挖的陷阱,你知道吗?兄弟阋墙的事已经出现了一次,有人故意要重演历史,大王当真愿意再杀一位自己的兄弟?”
张唐暗自苦叹,目露犹豫之色。
“你一直与蒙氏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一点我很赞赏。”公子豹继续说道,“当年楚人要在蒙骜死后抢夺军队的控制权,你和吕不韦暗中联手,硬是在长安君兵变之后,把蒙武推到了军队统率的位置上。其后吕不韦在楚人的逼迫下,不得不借刀杀人,让你出使燕国,并让十二岁的甘罗出来威胁你,无奈之下你只好离开咸阳。侥幸的是。赵人和燕人识破了咸阳的阴谋,并没有杀你,你又回来了,只不过嫪毐之乱已经爆发,秦军的统率不再是蒙武一人,而是又增加了一个桓齮。”
“你欠蒙骜的,已经还了,事实上你已经不再亏欠蒙氏了。”公子豹说道,“但这些年来,你和老秦人却越行越远。长安君兵变,你看到老秦人罹难,视而不见。嫪毐之乱的前夕,你知道吕不韦和楚系要动手了,却佯装畏惧于一个十二岁孩童的威胁,急吼吼地跑到燕国去出使。你以为你干的这些事没人知道?”
张唐喟然长叹,“你知道,我身不由己啊。”
“鸟!”公子豹骂道,“你不过是顾惜自己那颗头颅而已。现在白氏和司马氏解禁了,那些老家伙都出来了,你自己掂量掂量事情的轻重,不要害了子孙后代。”
张唐陷入沉思。公子豹今天突然跑来,显然和王翦、司马锌这些老家伙有关。目前南阳是个死局,这个死局能否破开,需要时间,最起码需要老秦人在河北战场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如何争取时间?
甘罗实际上应该是大王的人,虽然自己没有确切证据,但昌平君忽然举荐甘罗去南阳,这足以说明很多事。甘罗去南阳的任务应该是抓紧时间,让这个死局彻底结束。
老秦人需要时间,大王和关东人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击的时间,这时候,公子豹跑来找自己,恳请自己与他一起出面举荐一位南阳郡守,其实意思很简单,在南阳插入第三方势力,极力维持南阳的局面,把这个死局拖下去,能拖多久拖多久。
目前的政局确实复杂,很多事情无法推测它的走向,比如武烈侯的未来。南阳是否能困死武烈侯?武烈侯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太年轻了。当年长安君也年轻,但当时大王没有亲政,咸阳宫是华阳太后说了算,而长安君的靠山夏太后偏偏又死了,于是长安君瞬间倒塌。现在大王亲政了,华阳太后日暮西山,而武烈侯的靠山偏偏是东山再起的老秦人,这个局势的发展谁能预测?
自己正是因为看不清局势,所以更加小心谨慎,甚至萌发了回家颐养天年的念头,不料老秦人没有忘记自己,公子豹找上门来了。老秦人并没有逼迫自己马上站队,但老秦人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的敌人,所以请公子豹出面。
公子豹、公子腾在朝堂上属于宗室一系,这一系力量薄弱,但毕竟是宗室,关键时刻它能坚决站在大王一边,某些时侯甚至能影响大王的决策,所以各方势力都不会轻易得罪宗室,但也不会表现得与宗室过份亲近,因为无论是大王还是各方势力,都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宗室派系。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现在靠近宗室一系却是个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找到了一处躲避大风暴的山谷。老秦人对形势的把握果然很准确,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
但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尉府司马章邯?官秩五百石的中尉府司马和官秩两千石的郡守,这中间的差距太大了,怎么举荐?以什么理由举荐?
张唐郑重点头。
公子豹哈哈一笑,抚须说道,“你我联名上奏,这样就等于告诉咸阳宫,我们对南阳的局势非常担心,希望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不要闹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祸事。”
“大王会答应?”张唐担心地问道。
“我说过,大王绝不会干手足相残的事,但在咸阳,很多人居心叵测,在背后推波助澜,试图挑起大王和武烈侯之间的矛盾,置武烈侯于死地,更想损毁大王的声誉。”公子豹大义凛然地说道,“老夫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张唐笑笑,唇角处露出一丝轻蔑,“为什么是章邯?”
“章邯如何?”公子豹反问道。
“文武全才,德才兼备。”张唐夸奖道,“在我的属吏中,我最器重的就是他。”
“既然如此,为何一直把他放在身边?”公子豹嘲讽道,“你回家了,他怎么办?”
“我当然会给他一个好前程。”张唐苦笑道,“但你应该知道,假若我去年让他去河北战场,他恐怕连现在的爵位都保不住。”
“在中尉府,你可以提携他。”
“过去主爵中尉是公子襄,他和我是死对头,我的人一个也提拔不起来。”张唐说到这事就生气,“公子襄死了,主爵中尉的大权又被昌平君抢去了,武烈侯有职无权,我的人还是提拔不起来。你不要笑话我,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这几年你提携了几个后辈?”
“所以这次你我联手保举章邯,实在不行就把公子腾也拉上,我就不信,以我三人之力,还扶不起来一个章邯。”公子豹怒声说道,“大王要是不答应,我去找老太后。”
张唐愈发吃惊,追问道,“为什么是章邯?”
“你一定要知道?”公子豹瞪着眼睛叫道。
张唐把嘴巴闭上了。这里面肯定有秘密,但公子豹既然不愿说,自己也没必要穷究,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好。再说不管怎么样,章邯是自己的部下,从小夫到司马,整整跟了自己十一年,战功显赫,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至今没有给他一个好前程。如今好不容易从天下掉下一个机会,自己当然不愿意错过,但南阳是个死地,章邯此去,到底是祸还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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驷车庶长、卫尉卿公子豹和中尉卿张唐联名上奏,以南阳地处四国交界之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为理由,建议在南阳同时设守、相两府,并举荐中尉府司马章邯出任南阳郡郡守一职。
一石激起千层浪,秦王政和公卿大臣们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宗室大臣竟然跳了出来,奋不顾身地保护公子宝鼎,尤其让他们意外的是,中尉卿张唐突然倒向了宗室,这导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蒙氏紧急约见张唐。国尉丞蒙嘉是蒙骜的次子,与张唐是儿女亲家,见到张唐后,他直接质问,为何不事先与蒙氏通个气,让蒙氏有个准备。
张唐冷笑,“你们在南阳设局的时侯,为什么不先和我通个气?你要知道,我是老秦人出身,这些年我遵从诺言,竭尽全力帮助你们蒙氏,为此我把老秦人几乎得罪光了。武烈侯是武安君的外甥,是公子弘的儿子,他的背后是老秦人,如今白氏和司马氏解禁,当年武安君帐下的一帮悍将全部复出了,你们这时候要杀武烈侯,你知道后果是什么?我张唐遵从诺言,无怨无悔地帮助你们,但我有我的底线,我不会拿我的整个家族,拿那些追随我几十年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为你蒙氏陪葬。”
“谁说我们要杀死武烈侯?”蒙嘉矢口否认,“大王怎么可能会手足相残?”
“既然如此,你担心什么?”张唐笑道,“驷车庶长找到我,说南阳局势可能动荡不安,建议禀奏大王,派个人去南阳坐镇,我乘机推荐了章邯,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
老秦人东山再起,咸阳的政局正在变化,宗室大臣和一些摇摆在各势力之间的老秦人也随之做出了反应,无论是驷车庶长公子豹还是中尉卿张唐,此举都是在向老秦人示好,以便在将来激烈冲突的时侯,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可厚非的一件事。
蒙嘉悻悻而去。张唐却急告公子豹,要联系更多的宗室大臣请奏,否则此事极有可能半途而废,无疾而终。
三天后的朝会上,内史公子腾联合几位宗室臣僚再奏,强烈要求在南阳同时设置守、相两府。
这三天里,原本籍籍无名的章邯突然横空跃出,成了咸阳权贵公卿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各种各样的猜测不胫而走。这种猜测在今天的朝会上达到了顶峰,因为右丞相昌平君熊启、宗正卿熊布、少府卿熊琨先后请奏,不但同意在南阳设置守、相两府的建议,还对章邯此人大加赞赏,极力保举章邯为南阳的新郡守。
章邯到底何许人也?为何宗室、楚系同时保奏一个有关东系背景的中下级军官?
这里面迷雾重重,扑朔迷离,咸阳不知内情的公卿大臣们愈发兴趣浓厚,甚至连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们都想知道这个章邯的背后到底是谁,但章邯的背景太简单了,简单得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秦王政下令,召见中尉卿张唐及其属吏章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