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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婉儿坐在榻上,没有让宫人们点灯,独自蜷着膝盖坐在昏暗中。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轮红彤彤的夕阳沉没在一团艳丽霞光中,然后慢慢地消沉下去。
亘古不变是时间长河,悠悠流淌,卷着一波又一波的鲜艳而来,又裹带着一片又一片的灰色而去。等到明日,这一轮被云朵裹带走的日头,还会被灿烂的霞光重新吐出。在苍穹之上走完一遭,再沉浸在云霞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岁朝朝的光阴便就这般流逝了。而她活着,是为了什么?
一个时辰前,秦羽瑶如此问她:“我活着是为了让我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活着是为了让我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活着是为了让我身边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公主你呢?”
说完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宇文婉儿没有如从前那般,一有不顺心,便大叫大嚷着发脾气。她甚至没有抬起手抓向腰间的鞭子,而是别过头不去看,只是竖起耳朵听着秦羽瑶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心中想道,是啊,她是为了什么呢?
秦羽瑶对她说的话仍旧萦绕在耳旁:“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尊重你,你也应尊重我才是。我现在要回家看我儿子,你尊重我,便是我的朋友。你拦着我,就是我的仇人。”
“我并不是威胁你什么。你应当知道,从一开始我对你就不似对旁人那般小心翼翼。因为我跟旁人,这辈子也不会有多少交集。我恭恭敬敬地对待他们,保住小命就够了,日后也不期待有什么再见的机会。”
“你跟他们不一样。聪明人不说暗话,我从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声,便对你十分钦佩。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特别期待跟你交朋友。这并不是因为你是公主,我想要巴结你才会如此。”
“实际上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们的关系可能会更亲密一些。来日方长,我希望我们能够友好地维持关系,常来常往。”
宇文婉儿静默良久,抬头只是问道:“以后我叫你进宫,你还来吗?”
“如果我抽得开身,为什么不来呢?”秦羽瑶如此答道。
于是,宇文婉儿便别过头去,道:“你走吧。”
然后,秦羽瑶便走了。宇文婉儿维持着这个姿势,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外面的天色暗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青儿放轻脚步走进来,小声问道:“公主,要点灯吗?”
宇文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道:“不必。”微微暗淡的光线下,宇文婉儿看见青儿垂下去的脖颈,那样纤细稚嫩。忽然想起那日鞭打红儿时,秦羽瑶握住她的鞭子时,眼中迸出的愤怒。
那愤怒是那样的强烈,仿佛她做的事是多么不可饶恕一般。
宇文婉儿有些恍惚,不由想起第一次对宫人动手。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却不记得了,只记得她随手抄起手边的茶杯朝那宫人扔去。
事后,母妃心疼她被气坏,狠狠惩罚了那宫人。皇后没有吭声,父皇则哈哈大笑着赞她的脾气同他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
在这之后,类似这种事情又发生了无数回。每次都是母妃庇护,皇后不管不问,父皇纵容。渐渐的,宇文婉儿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烈。后来,她渐渐知道这样并不好,也曾听到别人在背后用憎恶又嫉妒的语气谈论她。
那时,她在别人的口中,已经是一个任性、狠毒,他们宁死也不肯娶进家门的蛇蝎公主。宇文婉儿听了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不错,她固然行事不够温和,甚至任性地打死过宫人。可是,他们难道就好很多吗?一路官位爬上来,脚下踩着的尸骨,他们自己数得清吗?
还有那些妇人们和小姐们,谁的手里不曾沾着别人的血,都以为自己干净的吗?至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从那之后,每年桂花节的时候,宇文婉儿都要在宫中举办宴会。
一来,她想断绝某些春心萌动的小姐们,跟情郎一来二去的小心思;二来,她格外想要听一听,她们又在背后编排她什么?
曾经有个大臣家的小姐,同别人私自交换的信物被宇文婉儿发现了,那小姐死咬着不认,反说是被陷害了。在英华宫中,谁最有陷害人的本领?无非就是宇文婉儿这个蛇蝎公主罢了。
呵呵,宇文婉儿直是冷笑,她既然担了这个名头,怎么好意思不做点什么?便将那小姐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令人抬回家里。那小姐回到家后,当日便传来上吊的消息,其父为此告到父皇跟前,叫父皇教训她。
父皇赐了他些东西,安抚几句便揭过了。对于自己,却是真正教训了一顿:“她既然行为不端,你揭发出来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打了她?旁人还以为都是你的错。你乃朕的女儿,自来都是聪明伶俐,怎么这一回竟是傻了?”
宇文婉儿咯咯笑道:“我怎么会傻?那信物我已经在众人面前亮过了,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了。”
父皇听罢,哈哈大笑。
自那日起,不过四五日的工夫,果然流言便传开了去。有趣的是,那小姐的情郎竟然反口不认,只把那小姐弄得声名狼藉。今年似乎十七岁了,一直也没有嫁出去。听人说,最近缠上了轩王叔,立誓非要嫁不可。
宇文婉儿渐渐回过神来,只见青儿仍旧站在身前,深深垂着头,有些瑟瑟发抖。
“怎么还不退下?”宇文婉儿淡淡问道。
青儿的身形微微一颤,答道:“青儿没有听到公主的吩咐,不敢退下。”
宇文婉儿缓缓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轻哼一声:“退下吧。”
青儿低头答了声:“是。”刚走到一半,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等等。”顿时,青儿心中一跳,手心里立时沁出汗来。
正紧张着,只听宇文婉儿淡淡的声音响起:“红儿如何了?”
呃?青儿不由得愣住,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公主莫非是在关心红儿?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给红儿再添祸,便低头答道:“还有些发热,不过没有性命之忧。”
宇文婉儿“嗯”了一声,道:“吩咐下去,就说我说的,叫厨房里每顿多给红儿添一个菜。”
青儿不由得又愣了一下,然后听明白了,公主是在关心红儿!难道,公主竟然转了性子?青儿心中惊讶,面上却感激又恭敬地道:“是,公主。”
殿内昏暗一片,使得四下的摆设全都模模糊糊,瞧不清轮廓。而殿中伫立着的那几根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廊柱,此刻就连边缘都模糊了,显得格外粗犷沉默。
宇文婉儿从榻上起身,走到那根被她鞭打过无数次的廊柱近前,抬起手抚上。只觉触手坑坑洼洼,许多斑驳的痕迹刺得指肚微微发痛。从前却是她愚蠢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往心上搁。虽然万事不吃亏,却是当真没什么意思。
宇文婉儿摸着廊柱上的斑驳,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惋惜。枉她自诩聪明,却居然做了那么多的愚蠢之事。往后的日子,却是再也不可如此了。
手指慢慢从廊柱上滑落,渐渐垂至腰间,宇文婉儿摸上缠在腰间的那柄长鞭。可惜,竟然没能同秦羽瑶学个一招半式,就放秦羽瑶离开了。想到这里,宇文婉儿心中浮现出一丝可惜。要知道,秦羽瑶的前世可是那般厉害的人物呢。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又不由得面上浮起一丝好笑。她真是跟秦羽瑶待得太久了,居然学了那一套混不吝的调调来。宇文轩心中想道,秦羽瑶此刻应当已经回到家,抱着她心心念念的小儿子,亲亲热热地在吃饭了吧?
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说不清的渴望:“来人,摆饭!”
换成往常,宇文婉儿必然闹脾气不肯吃了。可是今日思量了一下午,整个人隐隐有些改变,竟然觉得浑身轻快许多。而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盘绕的焦躁,竟然如被风吹去的迷雾一般,全然不见了。而且不知不觉之间,宇文婉儿觉着,她的下巴仿佛扬得更高了些。
等到饭菜上来,宇文婉儿夹起吃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饭菜,忽然尝出了另外一番美妙滋味。这一切,都应该感谢秦羽瑶。宇文婉儿心中想道,她从秦羽瑶那里得到许多东西,也应该回报给秦羽瑶一个惊喜才行。
于是饭后,宇文婉儿找出帖子,亲自题名。十月六日,英华宫中,静候佳人。收贴人,顾夫人。收贴人,蒋夫人。收贴人,周夫人……
一口气写完一摞请帖,宇文婉儿搁笔叫来宫人:“明日送出宫去。”
那宫人看了请帖,不由诧异地问道:“公主,今年为何请了这么多夫人?”
宇文婉儿是未嫁的少女,往常宴请的都是未出阁的大臣之女。像今年这般,有头有脸的年轻夫人请来这么多,却是从来没有过。
宇文婉儿微微勾起唇角,弯出一抹异常艳丽的笑容:“只管送去就是。”
秦羽瑶可是她宇文婉儿的朋友,怎么能是谁想欺侮就欺侮的?想到这里,又不由得低下头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件事之后,秦羽瑶应当会更亲近她吧?
且说秦羽瑶一鼓作气,说服宇文婉儿,让她放自己出宫去。只听得宇文婉儿应下,便立时头也不回地走出殿外。一来,她实在想宝儿,想三秀,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二来,免得宇文婉儿一会儿反悔,她还得快点出宫才是。
于是,秦羽瑶来到绣院,将最后一套曲裾的做法与绣娘们讲了一通,又嘱咐了几句细碎事项,便背起来时带的那套衣裳,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出了宫。
说来也巧,送秦羽瑶出宫的那小太监竟是红儿的干哥哥,他感激秦羽瑶救了红儿一命,便嘱咐了一个交好的宫人,一路把秦羽瑶平平稳稳地送回了青阳镇。
因为路途并不近,而且这时节的交通工具十分不便,故而秦羽瑶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背着小包袱站在门前,秦羽瑶心里格外激动,虽然才离开三四日,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一般。
隔着两扇门,隐约听到院子里头,此刻传来轻快的说话声。秦羽瑶迫不及待地想参与进去,抬起手便去敲门。谁知,下一刻,门却缓缓自己开了。
秦羽瑶怔了一下,只见门后面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形,穿着一身浅色衣裳,那张比夜空中的明月还要皎洁三分的面孔上,此刻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你回来了。”说着,侧过身子,“快进来吧,就等你吃饭了。”
如此一副温馨得过头的场面,让秦羽瑶心头涌上一股温热,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走进门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宇文轩淡淡笑道:“我自然知道。”
说得好像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似的,秦羽瑶偷偷在心底呸了一声,无非是他武功高强,察觉到门外的异样,特地去查看一番,不巧发现是她回来罢了。于是,加快脚步往里头走去,口中问道:“你这两日都过来?”
宇文轩点头:“否则宝儿睡不好觉的。”
怎么听起来倒像个慈父似的?秦羽瑶听得稀奇,愈是走进院子,屋里头说话的声音便愈是清晰。秦羽瑶已经听到宝儿说话的声音,此刻激动得不行,只恨不得运起轻功快飞进去才好。
却忽然身前横起一条手臂,拦住她的脚步:“等一下。”
秦羽瑶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做什么?”
“你且等一下,我一会儿叫你再进来。”宇文轩说道。而后,快走两步,越过秦羽瑶朝屋里走去了。
秦羽瑶虽然心里诧异,却也不急在这一时,便站在原处等着看宇文轩要做什么。谁知,这个决定却叫她等下悔得肠子都青了。
只见宇文轩快步走进屋里,抱起座位上的宝儿说道:“儿子,爹爹会变把戏,你相不相信?”
宝儿早已经习惯宇文轩的怀抱,熟门熟路地搂住他的脖子,软糯糯的声音道:“你会变什么?如果你能把娘亲变出来,我就相信你。”
“宝儿说话算话?”宇文轩问道。
宝儿轻哼一声,仰起头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宇文轩便又说道:“那好,一会儿爹爹把你娘亲变出来。如果爹爹变出来了,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爹爹和你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你答应不答应?”
宝儿犹豫了一下,道:“我要睡中间。”
“好。”宇文轩说完,便跟宝儿拉起勾勾来。
此刻,桌边坐着的三秀和陈嫂,全都掩嘴笑了起来。
院子外头被宇文轩耍了一道的秦羽瑶,只觉脸上臊得不行,把宇文轩恼得咬牙切齿,也不管方才的约定了,走进去道:“宝儿别听他胡说八道,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