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弹龙战于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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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个梦境能圆你平生所有遗憾,寻回你曾经失去时宛若剔骨一般苦痛的所在,抚平所有的伤,淡漠所有的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好,到死都是一个美梦。世间本无十全十美之事,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这个梦里哪怕天下尽付,也要成全你一个人的完满。你渴望的,得不到的,追不回的,寻不见的,只要是你想,是啊,只要是你想要的——那就都能成真。

那么如果是这样,倘若是这样,你愿不愿意陷于这个梦中,自此一梦长眠,再不醒来?

答案两个当中选,是或否。

而宋观选择后者。

一切再美好又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全都是虚假的,伪造的,冒牌的。所以再美好再温馨都没有用。逝者已逝,不可再追。他的父母早已去世。死者在地下冰冷长眠,活着的人怎么可以对着那些虚假的东西脉脉温情?曾经那么珍视的回忆,因为太过珍视,所以他甚至都不允许自己过多地去想念。倘若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却还将感情寄托在那种虚妄之物上的话,那就只能是一种侮辱,是对这份感情,是对已故之人,也是对自己本身。宋观宁可在他爸妈的坟前坐上一宿,也不允许自己沉溺在那样一个虚幻的梦境里。

只是,明明都这样告诉自己了啊,假的,假的,这些都是假的。如此明确地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知道,所有的一幕幕,那些他熟悉的小细节,那些他怀念的旧时音容笑貌,那些最能触动他的,那些最能让他失控的,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卑鄙地窃取了他记忆里的画面还原而成。他知道,明明知道,却仍旧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地贪恋那熟悉的温情。

真是可悲的情绪。

多么可悲的情绪。

可是,这一切总要有个了断的是不是。

就像阑尾炎发作要切除阑尾那样。

那已经是坏死的部分,拖着只能是伤,你要狠下心来,把它们□在空气里,连同着你的五脏六腑。然后你从你那些红的白的内脏器官里,冷漠地用冰冷的机械搜寻着,拉扯着,将这些坏死的部分挑拣出来,把它们全部挑出来,再像舍弃废物那样将它们全部切除。全部切除。痛么?痛么。怎么会不痛呢?手术前那么痛,手术后也那么痛。可你知道的,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一梦至短,所以这一梦至长。

梦里时间失去了分明的界限,暧昧模糊不清地混杂在一起,无法感知梦外的时间流逝,明明梦里不过短短一番光景,是谁说的梦里不知日月长,形容得多好,醒来之后,谁又曾想到时间竟已过去了千余年,一场大梦两千余岁。

十指狱里烦恼海,千里冰原。宋观醒来的时候,是冷月如霜。他发现自己又被人浸在冰水之下,周身围困着各种密密麻麻的咒符。身子微动,触动了当中好些个的咒符。幽冷冷的水波里,顿时一片星光点点的闪烁,仿佛天河之上的星子落尽了这万顷碧波之下。宋观觉得自己此刻一定特别像水鬼。虽然他如今待在水底下不存在呼吸困难这种问题,不过那么多年作为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类,他果然还是觉得爬上岸最让人安心好吗。

于是浮光明灭里,宋观破开冰层浮出水面,碎冰碰撞着发出泠泠的声响,他仰头这一眼望见的便是天空一轮残月如钩。这冷冷月光万里,有落雪自天幕里飘坠而下,天空是黑缎一般的墨色。倘若一个人做出一个大决定的时候,那就势必要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去支撑他去完成这个决定。是伤筋动骨。而最终结果,无论是喜是忧,在尘埃落定的刹那,大松一口气也好,又或者绝望无助也好,相同的是那时被掏取而空的感觉,尽力得仿佛透支。眼前的荒原白雪映着孤冷月光,两厢照应得越发寂寥。而宋观一个人看这样的景,也就更加寂寥。可这样的寂寥是最好的清醒剂,荒原上的朔风可以把所有翻腾的无用心思吹得静止。人是想得太多才会有三千烦恼。别想,别念,应当看准了最终的目标,旁的都只是些枝枝桠桠,怎么可以因小失大。那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傻瓜才做的事。

宋观上了岸,一身青衣滴水未沾,银色如流水般的月光笼了他一身,此刻的雪似乎落得更急了些,他倒是不冷,只是飞旋的雪花有些迷眼。宋观心里一动,手中莫名凭空多出了一把伞。这一周目各路鬼神见得多了,他对这种忽然出现忽然消失的戏码,已经很有些习以为常,可手里头这么一把突然出现的伞,却仍是让宋观愣了愣,毕竟这东西出现自己手里,和出现在别的地方,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也亏得这把伞的出现,让宋观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不再想东想西,也没得对月感怀,只专心低头研究手里头这把伞的构造。伞是把样式极其普通的伞,从伞柄到伞面都是一体的纯色,没有花纹,亦没有别的多余装饰,而伞骨在月下呈现出一种喑哑的色泽,平心而论,这伞委实不怎么好看,不仅不好看,还有些让人瘆得慌,乍一瞧,像一捧苍白的白骨。宋观却对这伞感觉很奇怪,因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伞,就像是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真是让人特别见鬼的想法。

未及细想过多,这暗淡天色间,茫茫白雪当中,远处的天空里却陡然燃起一簇火焰。只听一声凤唳长鸣,缥缈余音之下,整个天空都似乎被燃烧一般。火凤在天,展开翅羽似遮天蔽日。滔天的火势,那样华贵到了极致的模样,炽烈到了极点的颜色,这才是朱雀原本该有的样子。碧霄流响,是神仪六象之景,宋观仰头看这绚烂的场景,执着那柄苍白的伞,觉得自己像看了一场超级一流水准的魔幻古风大片,而且还是那种拥有超越了当今科技的水平,超高成本导致影片只能在小范围内传播的有价无市的那种,要让人点个赞。细雪落在伞面,发出簌簌的轻响,宋观微微抬高了伞面。他还在感叹,转眼那原本瞧着还有些距离的明艳赤色,已经近在眼前。火焰近身,一霎间热浪扑面,周遭大片的雪迹都被蒸腾成白雾模样的氤氲水汽,而那赤红凤凰模样的火焰灼灼燃烧着,就在宋观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的距离之外。如此近距离的打量,让人越发地能感受到朱雀身为神兽的那原形的威仪,不过宋观关注点一向颇有偏差,比如此刻他就在心里头暗搓搓地琢磨,怎么这通身火焰的朱雀,原形的时候就没个眼睛呢,莫非之前变成那么糙糙的样子,就是为了一双眼睛能被人看出来?

朱雀不知道宋观心底在想什么,也好在朱雀不知道宋观心底在想什么。虚空里那大片的火焰在逐渐敛形状,终至化作一个人形,所有的热浪在火焰消散之后平息,空中残留了些许火星,只不过卷入了风雪之中便再也看不见。朱雀一身红衣如火,此时此景,两人着实算得上是经年未见,只不过一场大梦醒来的宋观并不知晓时间的流逝情况。风雪夜,荒原,残月。宋观真心觉得突兀地现身在此地的他与朱雀,很像鬼。一个青衣从水里爬出来,是水鬼;另一个骤然身在空中,一身红衣,分明是个厉鬼的形象。真是要让人感叹夜间多魍魉,鬼魅何其多。

宋观自打从梦里醒来之后,就一直脑洞开太大地在心里瞎逼逼,这主要他刚从梦里醒来,整个人感觉都不是很好,心态很有点失衡,虽说他还不至于被形容成是一条疯狗吧,但眼下宋观的确就是逮着什么就咬着什么地一通吐槽。唉,不过,人生已经很艰难了,算了还是别拆穿他吧。

朱雀望着宋观,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扬起一个笑,那乍然绽开的笑容,便如阳春昭雪那般惊艳。他手里还揣着一坛酒,此刻一步迈到宋观跟前,朱雀整张脸几乎与宋观贴了个正着,声音很轻,还难得的很温柔:“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只这距离实在太近,宋观往后退了一步,打了个哈哈,“你这么快出现,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至于睡了多久这个问题宋观还真不知道,不过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吧,所以他是这样猜测的,“一天?两天?”

“一天两天?”朱雀闻言含笑着点了点头,却在下一秒变脸变得跟唱京剧似的,手里头的酒坛子照着宋观的脑壳就磕下去,连说话的声音都要凝出冰渣子地糊人一脸,“我去你他妈的一天两天!”

一酒坛砸下去,朱雀的这一串行动当真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得让宋观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等宋观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已经见了红。他被这么砸了有些懵,一时连伞都有些没有握住,感觉有什么液体从头上流下来,另一只手一摸额头,果然就见了一手温热的血迹。宋观抬眼看着朱雀,不可思议:“……”

卧槽!是不是人啊!

他之前还被人打得快死掉了,现在是大病初愈吧!就算没有热泪盈眶的兄弟祝福,这一酒坛子砸人头上算什么事啊!

宋观无比错愕:“你……”

“你什么你!”朱雀冷笑,红色的衣袖一抬,直接一掌糊过去,“我今天没揍死你都算轻的!”

卧槽,这货肿么了,是变态了的节奏啊,宋观被震慑到了,捂住脸无往后大退一步,有些话虽然说了没有用,但还是要表个态:“你不要乱来啊!”

“乱来?”朱雀轻笑着重复了一边,笑得眉眼弯弯,他随便地将手里还拎着的残破酒坛丢在地上,只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冰冷,“比起你,我做的事情哪里算是乱来。”

之前宋观一个人对着荒寂冰原的时候,还在担心自己瞎想太多,现在他终于没工夫瞎想了,因为朱雀在开头的这么几句话说过之后,直接撩开袖子就这么追着宋观打——妈蛋这货是真的打啊!可疼了有没有!

宋观被打得抱头鼠窜,手里的伞也不要了,直接掉地上,那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的伞落于地后转瞬没了踪影,宋观被朱雀追打得简直要泪流满面,他顶着一头的血在风雪里跑成一个傻逼。死朱雀!卧槽尼玛!此刻对于宋观来说,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被人追着打,还跑不掉,然后在明知跑不掉的情况下,眼睁睁地被人揍得脸上开花。妈蛋!同为四神兽的他为什么会弱成这个逼样,这是要被揍成傻逼花的节奏啊!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最后宋观一身是伤地被朱雀拖回青龙坑,没错,全是被朱雀揍出来的。玄武来了看到时候,很有些被惊到:“宋观他这是?”

朱雀拖着宋观就跟拖死狗一样,将宋观往床榻上一丢,凉凉道:“欠揍。”

玄武看了看宋观,再看了看朱雀,他话本就不多,此刻劝架也劝得颇有些困难:“似乎……揍得有些过了。”

朱雀冷笑:“再不揍他,我看他下次能把天捅出个窟窿。”

玄武想了想,没再继续劝说。

连主角受也被惊动了,来看了宋观一回。阿衍瞧着宋观那被揍成如此凄惨模样,颇有些不忍,“宋观……”只是一句话起了个头,终究欲言又止。大概眼下这些事情的发生,皆是因他而起,阿衍心里感受十分复杂。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跟宋观说,但又无从说起。一直一直,好像都是如此。

譬如宋观“喜欢”他这事。宋观“喜欢”他,他知道。宋观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也知道。那样直白而浓烈的感情,轰轰烈烈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他想起曾经朱雀问过宋观,彼时是宴会,朱雀打趣地说,宋观,你怎么那么喜欢阿衍呢。宋观当时没有任何停顿地回答说,因为阿衍救过我啊。

那是父神死时他们“二神四神兽”初诞之际。他和仐靊凬最初之时便是人形,可其余的人并不是,都是孱弱的兽形,尤其是宋观。天地能量分配并不均衡,宋观诞生之初,便是个营养不良到奄奄一息的模样,万没有日后风光,小青龙瘦瘦小小的缩成一团,眼睛都睁不开,呼吸都是微弱的,一身青鳞暗淡得看不出青色,几乎褪成白色。生下来就是快早夭了的模样。那时他觉得小青龙很可怜,割破了手指喂了血给了对方。而那时虽然眼睛还不能视物,可小青龙闻见了那浸染着纯粹神力的血液,本能地挨挨蹭蹭过来抱住他的手指,尖尖的龙吻凑上来,贴在他的伤口上吸食着血液几乎不松手了。一旁仐靊凬见着了,两只手指拎起那咬着伤口吸食着停不下来的小青龙,直接一扯用力丢出去,然后斜眼看过来,对他说,你倒是大方,是想被他吸血吸干了?

小青龙一直体弱,首次化成人形的时候,也是个头发泛黄面色苍白的小孩子模样,比之朱雀玄武白虎,瘦了整整一大圈,整个人都不长肉的,有时走路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上了,爬起来都是两腿颤巍巍的样子。有一次和朱雀不知因何争吵了起来,朱雀倒是不紧不慢地逗着小青龙玩,结果这小孩真的被气得半死,直接捂着胸口倒地,吓得朱雀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明明身子不好,动不得大情绪,却是个急脾气的暴躁小鬼,也只有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安安静静地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时候小青龙身子骨差,光用神力输入调养也不能将身体顾调养好,于是他每天都割破了手腕喂宋观喝血。青衣的小孩那时候还没有改名,还叫做阿青,时常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孩子的声音软得像糖,同他说话的那个时候却带了一点哭音,就这样跟他说,阿衍阿衍,你手疼不疼呢?我让你疼了对不对?我是个坏孩子。

后来对方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病弱小孩的模样。可他总觉得对方还是那个孩子,始终未曾长大。许多事情都看不明白,凭着自己认为的那个想法,一腔热血地勇往直前。他喜欢他,因为他当年血液的续命。可他真的喜欢他?也许只是误以为罢了。也许到最后,小青龙就会发现,曾经以为的钟情,不过是一时被迷了眼。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喜欢是喜欢,两者是两码事,而小青龙不懂事,到现在都还混为一谈,日后知晓了,会后悔的。所以他不能回应他。不能。很多时候他对着宋观,有很多话想说,却总是无疾而终。就像也许跟宋观说一些重一点的话,重一些,再重一些,重得可以让对方彻底地绝了那份心思。可是他又要怎么说得出口呢,他是这样看着他长大。明知道快刀才能斩乱麻,可是那把刀举着迟迟斩不下去。他总是记得青衣小孩搂着他腰的模样,那个孩子仰头看着他,黑漆漆的瞳仁里便只映照出他一个人,就好像他是他的全世界。

要怎么说,那些话。言语都变成苍白色,语塞之下,什么都开不了口。他和宋观曾经比谁都亲近,如今却是最疏远的人。阿衍垂了眼帘,最终只说了一句:“你好好养伤。”

青龙坑外,图兰花海。玄色衣袍的玄武望着远处的山岚寂静,一侧的朱雀倚靠着栏杆,玄武看了半晌,突然出声:“我其实之前一直对宋观醒来不抱有希望。”

朱雀闭着眼,是一声:“嗯。”

玄武又道:“你还记得以前我们骗得白虎中了‘心魔结’?”

朱雀睁开眼:“记得。”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彼时主角攻还没中二爆表,六个人都还待得好好的,“其实那时也不知道‘心魔结’是什么,只是觉得似乎很厉害的样子,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死人脸的,却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我还记得那时候阿衍很生气,那是他第一次发火骂我们。”

玄武道:“的确。不过后来你不在了,所以没看到——仐靊凬当时在,我和宋观在他的牵引下,有那么一会儿入了白虎的梦。”

朱雀侧过脸:“一直不曾听你们说过。”

玄武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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