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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宴如期在景仁宫举行。
皇贵妃一身明黄色吉服,脸上擦了许多脂粉,高高坐在主位上,全副朝珠、甲套、金冠一样不漏地穿戴在身上,看上去格外华贵闪耀,然而衬着她裹了皮袄也依旧单薄的身影,却给人一种沉重得不堪重负的感觉,且今日明明是她大喜的日子,她的脸上却并无喜气。
后宫诸人哪怕都是面和心不合,在这种场合也得展示出应有的守礼姿态,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哪怕皇贵妃再名不正言不顺,她也有副后之尊,她女儿的满月礼,没有一个人敢怠慢。
自上次万寿节后,宫里嫔以下的已经不剩几个,饶是就剩几个,该抱团的还是抱团,老人们跟着安贵嫔身后,新人们就跟在宁嫔身后。
两队人马进景仁宫前遇上了,安贵嫔依旧走的是娇弱妩媚的小女人路线,细腰款摆,风姿楚楚动人。
宁嫔却很是出乎人意料。
她原先身形稍显丰润,再加上行事四平八稳,很有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质,那派头简直不像是区区一个嫔而是堂堂妃子,然而这次露面,模样大变,衣饰不再偏好繁丽的紫色,反而趋向于简洁雅致的蓝绿,银盘似的面庞瘦成了鹅蛋脸,眉宇间也添了一丝冷凝,仿佛满腹心事不得开怀,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意——给人的感觉简直判若两人!
安贵嫔一双曼妙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宁嫔一番,在她的服饰鞋袜上停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这一向深藏傲慢连她这个贵嫔都不放在眼里的宁嫔,居然也有为了争宠偷偷模仿别人的时候!
在这个后宫中,当她沉不住气开始出昏招时,她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安贵嫔不再客气,轻挑粉唇,拿秀帕一掩,轻声慢语地道,“哟,这不是宁嫔妹妹么?多日不见,竟窈窕了许多,姐姐差点都不敢认了。原来抄经书还能让人清减得比原先更美些,妹妹若是能再多抄几日,容颜更胜,说不定就能越过后宫诸人,无需推宫人固宠便能赢得陛下的青睐,岂不是美事?”
安贵嫔操着一口略带吴侬软语的官话,就是她自矜于美貌,也不得不承认对璟淑仪的清艳绝丽望尘莫及,其实她更想说“越过璟淑仪一头”,到底胆子没那么大,只含糊带了过去,可是现场的谁听不出她话中的深意呢?
老人们同仇敌忾地看向宁嫔,宁嫔推宫女固宠的事儿大大激怒了她们,想也是,后宫本来就是僧多肉少,自璟淑仪独宠后宫后,她们连汤都喝不到了,怎么肯把稀薄得都看不见的圣宠再分给那些低贱的奴才?
三位才人中硕果仅存的王才人一向是寡言少语的,今日也冷笑一声道,“抄经居然能使容颜更美,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也不知宁嫔在抄经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没有亵渎佛祖,今儿听安姐姐这么说,妹妹可真是大开眼界!不过,妹妹倒觉得,那东施效颦,才真真是个好典故呢!”
王才人是一鸣惊人,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是一记刻薄狠毒的重击——只差没指着宁嫔的鼻子骂她思、春了,后面那个东施效颦的嘲讽意味跟前面这层潜台词相比,杀伤力简直弱爆了。
偏王才人没有把话落在实处,宁嫔便是想辩驳也无处下嘴,况且这种话真是越描越黑,纠缠下去就会牵扯到更深的“妇德”问题了,哪个后宫女人能承受这方面的质疑?
几个与王才人同一战线的老人们吃吃笑起来,宁嫔如何听不出她们话里的奚落?有心不睬,到底意难平,然而她毕竟不是容昭,几句暗藏机锋的言语上的挑衅,顾忌颜面和名声的她,还真不好当场翻脸发作。只能憋屈地吞了这个暗亏。
宁嫔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在跟宁嫔同来的人也不是面团,白贵人便笑着打圆场道,“吉时快到了,咱们快进去吧,五公主的满月礼,若是我们迟到,让皇贵妃娘娘以为我们怠慢公主,可就不好了。”
言下之意,这是在景仁宫,你们还是小心着点吧。
这句话两帮人倒是都听进去了,互相带着敌意瞪了一轮,这才一个个重新摆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安贵嫔理所当然地领头,身姿优美地领着一串美人进了景仁宫,光看那一派斯文和睦的场景,真不敢相信方才两边还恨不得用眼刀杀死对方!
这帮人没注意到,容昭和贤妃就立在甬道尽头,从头到尾淡然含笑,看着她们耍过一轮机锋,才消失在宫门里。
“她们可真有活力,本宫是老啦!”贤妃信步而行,摸了摸已经有了细纹的眼角,惆怅地叹息道。
容昭可不以为贤妃这样的人会在自己这个情敌面前袒露心迹,不动声色地笑道,“小姑娘有小姑娘的鲜嫩,成熟女人有成熟女人的风情,各有各的妙处,实在说不上谁比谁好,贤妃姐姐实在自谦了。”
贤妃温婉地笑道,“非是我自谦,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在皇上那儿,我们可不就是老人了。倒是妹妹,如此绝代风华,又何惧岁月侵蚀?想必能长久地陪伴在皇上身边。”
容昭眯了眯眼,那一瞬流泻的笑容妖娆刻骨,穿透了岁月的迷障,透彻而凉薄,“可不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是不稀罕长命百岁的,能美足四十年,便心满意足啦!”
贤妃:……
这般大言不惭,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地接话了?
女人的好日子,有十年就算长了,还美足四十年,这璟淑仪当真是脸皮堪比城墙厚,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皇上难道就喜欢她这般不着调的性情?
想到这里,贤妃心里分外不是滋味起来,像她们这样规规矩矩恪守女子本分的人不讨皇上喜欢,反而是这个行事没谱、怎么看都看不透的璟淑仪得了皇上的心,难道不是她们本身有问题,而是皇上的喜好实在太诡异?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管贤妃之前是想试探还是示好,此刻都没有半分心情了。
一句话把贤妃接下来的无数盘算堵了回去,耳根子得了清静,容昭也是乐得很,她可没有要和后宫女人姐姐妹妹处好关系的觉悟!
两人进了景仁宫,不早不晚,其他人包括刘夫人和刘家大少夫人都来了,皇上还没来,不过毕竟有宫外命妇在场,皇上来不来还是个未知数。
皇贵妃坐在主位上,扫视下方的人,看到披着一件纯黑大氅的容昭一身荣光不容人忽视地站在下面,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甲套在坚硬的红木扶手上狠狠地刮出了一道印痕。
要说在场人,最了解皇贵妃的莫过于她的母亲,刘夫人一进宫就被刘嬷嬷拉着说了点悄悄话,心中对皇贵妃如今的状态有数,自打进入正殿后,就不错眼地盯着她,生怕她又犯浑,果然见她神情出现不妙的波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刘夫人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璟淑仪的容貌,万寿节那会儿她也参加了宫宴,却只是远远地瞥到一道风华绝代的身影,感受到那连得四道御膳的无限风光,究竟美到什么地步却没看清楚,她也和大多数贵夫人一样将这位璟淑仪想成了苏妲己那般百媚千娇绝代妖娆的人物,谁知却是位花神下凡,艳绝人寰,仙姿超逸,清凌凌站在那里,满宫佳丽粉黛尽失颜色,仿佛世间只绽放了她这一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瑶池仙品!
女儿实在输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