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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王恕见状,竟不知为何又觉冷意袭来。
冯其绝望之中看见他的身影,却是朝他嘶喊:“王大夫,王大夫!我今日所做一切尽出于拳拳赤心,当初决意去求药时你就在旁边。旁人不信我,你难道也不信我吗!”
王恕此时已隐约明白周满做了什么,沾血的手指,轻轻一颤。
他立着不动,只向周满看去。
然而周满并不看他一眼,因见冯其抬步欲向王恕而去,面容骤冷,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地,重重一剑压至他左肩,架上他脖颈!
蔡先生等人大惊:“周姑娘,万万不可啊!”
周满却到:“害群之马,杀之有何不可?”
她只看向冯其:“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蔡先生等人尚不及回答,那冯其竟是从她剑下硬生生抬起头来,也不顾自己颈上被剑锋切入,鲜血横流,咬牙道:“我错在修为不够高,竟被你等栽赃陷害!我错在与这一帮辨不清好坏善恶的墙头草为伍,以至于此刻竟然孤身一人!”
周满冷笑:“笑人辨不清好坏善恶,难道你便辨得清了?”
冯其只道:“你要杀就杀,要剐便剐,何须再问!”
周满心中杀意早酿,素知天底下多的是执迷不悟、见棺材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之人,也不想再理论什么,剑底再往下压,便似真要杀人。
那冯其也硬挺着绝无求饶之意。
眼见着就要血溅三尺,蔡先生等人阻拦不及。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身后门内,忽然响起一声:“周满,放了他吧。”
周满剑势顿时一止,与众人一道回头看去。
来的不是金不换,又是谁人?
这是三日来,他头一回从楼上下来,走出这两扇院门。
先前为洗墨之水染污的衣袍,并未换去,浓淡不一的墨迹流泻在那白底织金的衣料上,便使他褪去了往日的光鲜。好看的眉眼也不再有旧时那样潋滟的神采,轻轻地搭垂下来。他一步步走出时,肩上好似担着山岳,便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沉凝与坚忍。
众人见了他,先是惊喜:“郎君!”
然而待得目光落定,看见他此刻模样,都不觉心中恻然,一下哑了声。
连周满都不禁想:自己对他是否过于残忍?
金不换来到她身旁,只道:“剩下的,可否交由我来处置?”
周满凝视他,声音依旧不善:“现在愿意出来了?”
金不换转眸看向远处王恕,轻声道:“是我先前一念执迷,让你们担心了。你与菩萨已尽了一切的心力,为我做了一切的筹谋,我怎敢不出来?”
周满便知,他总算是破除了迷障。
她冷哼一声:“别自作多情了,谁为你筹谋什么?”
言罢,心中杀念虽然还在,却懒得计较更多,只依言将压在冯其颈上的剑一收,便直接走到一旁,当真作壁上观,不再插手。
这时王恕也走了过来。
周满瞥他头上伤口一眼,便道:“还不给自己治伤,把血擦干净?”
王恕怔忡,看向她。
周满便冷笑补道:“免得一会儿沾到我身上,我怕脏。”
然而王恕垂眸,只看见她握剑的指间尚沾着几点迸溅的鲜血,却不见她伸手擦去,于是寂然。
那边冯其本以为自己今日必冤死在周满剑下,谁料忽然间绝处逢生,捡回一命,却偏不明白金不换为何如此大度,只从地上起身,艰难道:“大伙儿等了三天,这时候总算出来了!金不换,你莫要以为你们饶我一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今日若不分辩清楚,谁也别想善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金不换身上。
金不换却竟两手交叠,躬身向众人一礼。
众人无不诧异。
蔡先生等人更是突然不安:“郎君……”
下面有人问:“金郎君这是何意?”
金不换道:“泥盘街今日之祸,不论对错,确系因我而起。我曾许诺护大家安危,如今自然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冯其道:“浪子回头方是真金不换,总算你还迷途知返,当得起一声‘丈夫’!”
可谁料,下一刻金不换的目光已落到他身上,竟道:“你与我同是泥盘街之人,身上流着此地之血,所以我不杀你。”
冯其惊怒:“你此话何意?”
金不换抬眸,却是遥遥看向远处,声音冰冷:“事虽因我而起,可我自问一桩一件,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何须回头?”
众人俱觉悚然。
金不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一介乞儿出身,若无泥盘街,绝无今日。水淹之祸,百人罹难。命,我还不起;仇,却一定要报!血仇当以血洗。从今日起,泥盘街将成是非之地,不会再有宁日。”
冯其不敢相信。
金不换只道:“诸位既知如此,若还愿留下,金不换自当感念,倾尽全力,不敢忘今日情分;若不愿招惹祸患,金不换也绝不阻拦,当遣下属、托同门,护送诸位离开此地,赠金银盘缠,从此与泥盘街再无任何瓜葛!”
众人全没料想他竟如此决绝,一时都震在当场,忘了言语。
金不换却回头道:“还请蔡先生,将厅中那口旧箱抬出。”
蔡先生心中竟生哀戚,已知道他的意思,含泪拱手,依言回到厅中,命人将里面一口蒙尘的旧木箱抬出,放在外面桌上。
金不换看见这口木箱,便想起了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所遭遇过的重重的险阻……
他将木箱掀开,里面所盛,并非金银,更非奇珍——
只是一枚枚以黄泥烧成的泥钱!
他一下想起了那些无辜在锦官城外丧命的兄弟,也想起了为他挡刀而死的余善,慢慢道:“昔年我一无所有,只以这街上黄泥,铸成泥钱,与所有愿意跟随我的人约定——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
可这一场过后,多少人不白而死,再看不到泥钱变金?
蔡先生等人跟随他已久,听他忆及昔日豪言约许,已忍不住悲从中来,竟至哽咽。
周满与王恕从未听他提起过旧日之事,此时听来,竟觉心揪。
“如今时易,这些泥钱,倒正好能有新用。”金不换也闭了一下眼,过得许久才平复情绪,只道,“泥盘街非我一人栖身之所,却因我之过,牵累诸位背井离乡,自是我金不换还欠诸位良多。今日,便以此钱为信。不管诸位离开此城,走到何方,遭逢何种危难,只要持有此钱,凡有所求,我等见之,必有所应!”
言罢,他再次拱手,长揖到底。
众人一时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金不换将话说得清楚,如今他既猪油蒙了心要与世家作对,那留在泥盘街一日只怕便要为他牵累一日,非得离开此处不能有安生之日。何况他们旧居已为大水冲毁,这是非之地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仅仅过了片刻,就有人直接站出来:“我走!”
很快声音便连成一片:“我们也走!”
那些先前闹事时站在最前面的,几乎全都走了出来;后面一些的或是从头到尾不曾参与的,则踌躇犹豫,似乎拿不定主意。
金不换既做决断,对这样的局面也早有预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是他愧对泥盘街,是以并无什么伤心失望。
当打头的那人来到他面前,他只是亲手从箱中取出泥钱一枚奉上。
可谁料那人伸手,非但不接,反而一掌将他手中泥钱拂落!
连带着旁边装盛泥钱的木箱也遭了殃,一下被推得摔倒在地,上千泥钱“哗”地一下,砸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滚落到众人脚边!
蔡先生等人大怒:“你做什么!”
可那人生得五大三粗,完全是一莽夫,偏偏凛然不惧,只轻蔑向金不换看得一眼,冷笑道:“区区一枚泥钱,我等收了好处不见得有,若让世家瞧见,知晓我等曾与泥盘街有过瓜葛,岂非招致杀身之祸?我看这不值钱的狗屁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将手一背,转身就要走。
周满手按剑上,心中一时恚怒,几乎便想开杀戒。
可没料,人群后方忽然响起几声悦耳至极的笑,竟有一道堪称勾魂摄魄的嗓音从远处传来:“这样划算的好生意,竟也有人不做,倒不如,换了我来。”
周满细眉顿时一扬,抬目看去。
只见得前方人群皆如潮水一般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果然是妙欢喜到了。
祁连神女,姿容绝代,臂挽披帛,袅娜摇曳,自人群中走来,到得近前,却是弯身将地上一枚泥钱拾起,先朝那边周满看上一眼,然后才向金不换笑问:“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凡有所求,必有所应——金郎君一诺,果真作数?”
金不换竟觉复杂,不知她哪儿来这般胆气,敢公然站出来:“自然作数。只是……”
妙欢喜便道:“那这枚泥钱,妙欢喜代日莲宗先收为敬!”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远处云来街楼头,不管是若愚堂韦玄等人还是金灯阁宋兰真等人,更是心头大震,隐约已觉出事情不对,恐生大变!
果然,妙欢喜话音刚落,后方便不断有新的声音响起。
先是另一道爽朗女声:“日莲宗都敢为人先,我峨眉派乃蜀州中流砥柱,岂能落后?余秀英不才,代师尊收泥钱一枚!”
接着便是一名男修的冷哼:“装模作样!我青城派上下,也收一枚!”
随后却是响起两道极其相似的笑声。
一人道:“论闹事,散花楼皆是醉中之仙,四禅呼来尚不上船,又怕过谁?药我们带来啦!”
另一人道:“金不换,你那泥钱且留一枚,他日咱们换酒吃去!”
所有人无不惊愕,循声望去,只见得几道熟悉的身影紧随在妙欢喜之后,竟都豪气万千地走上前来,后方还随着他们各派的门众!
峨眉派余秀英,青城派霍追,甚至是散花楼唐慕白唐颂白那两个十天有八天醉着的酒鬼……
连常济都带着成方斋等人来了。
而在他们身后,是众人早已见过的杜草堂三别先生,旁边则依次是一手执拂尘作女冠打扮的年长女修,一笑嘻嘻打着酒嗝目中却精光闪烁的老头儿,一横眉竖眼穿道袍提长剑的蓄须道士!
这分明是蜀州四门四位化神期首座!
周满一见,心中已生惊诧,再调转目光,才陡地发现,四位掌教首座斜前方,赫然还立着一道身影——
那位百宝楼的胖掌柜,望帝的信使!
当她目光向对方投去时,对方也正抬起视线,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