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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京城,色彩斑斓仿佛披上了一件锦衣。
文讲所,几位女学员安慰着大饭堂里哭红了眼的铁宁,王安忆给她撕着粉红色的高级皱纹卫生纸。
“明明说好的不写你们你们一个比一个发表的多.”
听着铁宁的声声控诉,张坑坑面带羞愧的安慰,“我们也是平时稍微写一点啊,哪能全都不写的。”
“是啊、是啊。”
“最过分的就是莫伸同志了。”
“当初数他喊的最欢,说自己写不出来,结果呢,光大厚本的中短篇集就出版了好几本。”
“最过分的不是江弦么?”这时候,王小鹰在一旁幽幽的说。
一提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
《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创作成果调查表》已经收上去了,这份资料是公开的,学员可以翻看。
于是,学员们就看到了江弦填写的那张“在院学习期间创作成果”。
发表在《京城文艺》的短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80年5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米》,《1978-1980江弦短篇集选》等2本集,发表在《人民X报》的《关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倡议!》(1980年7月3日),发表在《电影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棋王》、《车水马龙》(同1980年8期)
最后还有一行字:
“即将在《收获》发表长篇《琉璃月照铜钱街》;即将在《电影创作》发表电视剧剧本《三岔巷劫案》;即将完成一部长篇。”
王小鹰看到后直接傻掉了。
文讲所给的是《人民文学》的稿纸,灰绿色的格子,16开,280字。
她们大多数学员连一页的格子都填不满。
江弦这孙子写了足足两页!
“不是人,真不是人。”王小鹰恶狠狠骂了一句。
她气的那叫个牙痒。
写吧,谁能写的过你啊?
这话也就是江弦没听到,不然他一定觉得自己特冤枉。
他分明已经很收敛着来了,在《纽约客》上刊发的英译稿还没写上去呢。
比铁宁更苦恼的是陈世旭。
他如今可真是进退维谷,痛苦不堪,可谓“斯人独憔悴”。
在文讲所期间,他只有一个短篇在《文汇月刊》发表。
之后,那篇的责编告诉他,他接到了王濛同志的电话,他的那位指导老师王濛严肃的说:这样不够水准的作品不应该刊发。
他找到李清泉,把他请到宿舍后的核桃林,踩着树叶,踢着土块在林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向他讨教。
“写出了小镇的将军,怎么就写不出城市的元帅?”陈世旭满脸苦闷。
如今家乡那边作协可有不少人都在笑话他“只生一个好”。
李清泉露出纯粹的严峻神情,“我原来以为伱少年得志,很张狂,没想到你挺老实。”
“我哪里老实。”
陈世旭无奈的笑笑,“我只是在你们面前不敢不老实罢了,我读的书少,小学、初中课本,几本中外诗选,大抵我只是撞了个大运,写了篇好的,也做不了什么出色的作家”
李清泉笑了,“因为你没有将自己作为牺牲,完全地奉献给文学。”
下午多云,太阳若有若无地照耀在林子里,温暖而柔和,陈世旭抬眼看向他。
李清泉说:“江弦同志给所里交了一篇文章,你可以拿去看看。”
陈世旭愣住,他从李清泉那儿取来一沓稿子,找了个僻静处坐下。
“写了这么多?”
他翻了下稿纸,感觉约莫十来万字,字迹应是出自誊抄员之手,开头写着作品名:
“琉璃月照铜钱街。”
“琉璃月、铜钱街?什么意思?”
带着几分困惑,他看向第一句话。
“老实说,我刚遇见李兰德的时候,没从他身上看出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时过境迁,已经很少有人不承认他的伟大了。
我说的这伟大,不是那些撞了大运的官老爷,也不是在战场上混了个脸熟的将领,他们的名声亮堂,是借了身上那身衣裳的光,一旦风云变幻,那光亮也就跟着散了。李兰德的好,是扎了根儿的,风吹雨打都不飘摇”
陈世旭眉头皱起。
这开头写的,他就感觉身边好像走来个阅历丰富的老男人,他拎把椅子坐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来,我跟你讲一下人生吧。”
他紧接着往下看。
下文仍旧是一种这样的口吻,那小老头面带微笑,穿一身挺括的西装,完全老克勒模样,目光深邃的喝着小酒,语速不紧不慢,给他讲着那个时代讲不尽的无趣。
那会儿的上海,在洋人嘴里是“冒险家的乐园”,流氓、恶棍、歹徒、逃犯、传教士,坐着旗舰,划着灿板,搞投机、干懋迁,真正的十里洋场。
我撞了大运,写了篇“著作”,颇受名流界赏识,每天流连于高朋满座、闷得透不过气的屋子,周围都是名人巨擘。
他们往往期待着我说几句隽词妙语,可是直到茶会开完,我仍然想不出什么风趣的话,我只好寄希望于谁都别注意我。
就是那会儿,我听人说一位军官的女儿陈思太太,特别喜欢我的,我同她很相投,陈思太太是名媛,也是一位贤妻良母。
我同旁人打听。
“她先生是做什么的。”
“给洋人做事,是个证券经纪人,很沉闷。”
“他们俩感情好吗?”
“相敬如宾,李先生只娶了她一房夫人,他不爱说话,也不喜欢什么文学艺术,不抽烟、不看戏、不参加舞会,、绘画通通都不关注。”
“温婉可人的小姐为什么总是嫁给这种蠢物?”
“可能是因为有脑子的人物都不娶讨人喜欢的女人。”
陈世旭忍不住扬起嘴角,江弦这文字写的可谓是尖酸刻薄。
这只是初现端倪。
下文依旧是一种毒舌、三分贱七分骄的老克勒口吻。
我第一次见到了李兰德,他平庸的就像是个装扮起来参加宴会的人力车夫。
江弦这样子写:他四十岁,忠厚老实、索然无味,是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我花费心思想把他的血肉写的丰满,真实动人,我苦思苦想,老天,我回忆不起任何他身上鲜明的特征。
陈世旭一点点的看了进去,他还以为故事会平稳而祥和的发展,最后变成励志的小人物发光记。
然而,毫无征兆的、毫无铺垫的或者说前面全是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