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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深巷中踏出,眼前是一处十字交叉口,泥土地面在阳光下仿佛铺着绒毯。
路口中央有一口石砌水井,上方木质手摇架表面光滑、色泽暗沉,与十多年前毫无差别,只有缠绕的麻绳换了新的。
这口井供应着附近不少人家的生活用水,显然体量颇大。夏空尘幼年第一次接触到“深渊”这个词汇时,脑中首先浮现的就是井中难以辨识的幽暗。
他在井沿青石上坐下。
当年也曾坐过这个位置,然而身为孩童的双脚还不足以触及地面。仿佛悬在空中,背后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潭……
【那里很危险哦。】
似乎有人这么提醒过他。于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选择此处休憩。
夏空尘默默起身,继续前行。
漫无目的,甚至不加思考,顺从本能地在巷子里七弯八绕。时而伸出手掌,抚摸曾经触碰过的青砖上的刻痕。仿佛拨动黑胶唱片,聆听十多年前岁月的回响。
沿途见了些男女老少,行人匆匆擦肩而过。似曾相识,却终究见面不识。
他忽然看见一条从未踏入过的小巷。
他下意识认为那是一条死胡同,深入其中数十步后,发现道路果然被高墙阻隔。仰望两边屋檐间的狭长天空,眼中碧蓝清幽的一线天光,又一次令他莫名觉得熟悉。
身后如有微风轻拂,夏空尘忽然回头。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时候,巷口应该会走进一个人来。
然而巷口的阳光依旧充盈,一片空茫不见人影。三面阻隔的深巷中气流几乎凝滞,沉淀着令人窒息的幽暗与破败。
夏空尘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记忆中不存在某些瞬间,身体却依旧记得那时的感觉。
当他尚在襁褓之中,是否有个小姑娘吹凉了米汤,将温热的汤匙送到他的嘴边?
当他在院中练拳时,是否有个少女就在身后看着,给他认可与鼓励,又认真纠正他的动作?
当他终于迈入社会,是否也曾带着决心握紧拳头,憧憬着某个温柔可靠的背影?
当他感到迷茫无助,是否也曾在某天深夜,被人拥在柔软的怀抱里,手掌轻轻抚过头顶?
当他攒钱买下房子,是否有人提着一壶陈酒与半袋卤味上门道贺,在餐桌上祝福他与莫晴未来的人生?
当他被押送混沌战场之前,是否还有一人站在莫晴身边,用压抑着悲伤痛苦的眼神,与他遥遥相望?
【我等你回来。】
似乎有人这么说过。
【我刚学了些酿酒的手艺,我会在那条后巷里埋一坛黄酒。三年之后,时间正好。你归来的接风宴上,可不许说不好喝!】
三年之后……
那条后巷!
记忆中不存在的地点,身体本能却无比熟悉。夏空尘猛地伸手,向高墙之下的泥地抓去。
深色泥土隆隆而起,向两侧飞散。地面三尺之下,赫然有一只棕黑酒坛腾空而起,被他抓在掌中!
夏空尘弹指拂去泥泞,揭开封盖。坛中液体在深巷中显得暗黄浑浊,尘封三年的酒气逸散开来,微微带着酸涩气息。
酒在此处。
那么人呢?!
夏空尘忽然举坛痛饮。入口干涩,又酸又苦,还掺着些许杂质,如同泥石流般涌入喉咙。
猛灌几大口之后,他终于将酒坛放下,深深喘了口气,大声道:
“难喝!零分!”
即使在普通人嘴里,这也是喝一口就吐掉的水准。夏空尘却仍然把坛子单手托在身前,静静端详。
坛中酒液晃荡,些许碎米粒和小麦麸在波纹间沉浮。夏空尘手很稳,所以水波渐渐止息,杂质缓缓沉底。液面逐渐变得平滑如镜,映照出他的脸庞……
忽然又有涟漪散开。
夏空尘愣住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任泪水夺眶而出。
又或者……并不是第一次。
视野中的棕黑色酒坛变得模糊,第二滴泪水滑落。夏空尘将酒坛封盖重新合上,仰头闭眼,轻声自语:
“这么劣质的黄酒,可不能只有我一人受苦啊。”
夏空尘往深巷之外走去,双目紧闭。
不需要视线,也不需要神念,他的身体曾踏遍附近的每一条街巷。
巷口的阳光照在脸上,令他开始怀念孤儿院中冬夜火堆旁的温暖。
想念星洲庆典日灯火繁盛的长街,怀念那一刻懵懵懂懂、对世间满怀希望的自己。
想念屋脊之上的微凉晨风,怀念随风一同飘向远方的宏大理想。
想念夏日雷声中滴落掌心的剔透水珠。
想念第一次出城时见到的青翠山野。
想念洒遍长街的银白月光。
想念朦朦胧胧的夏夜幻梦。
……
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