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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光正慢慢地从贡院里走出来,甄光正今年十七岁,他是皇商甄友谦的独生子,又是生的面容俊秀,举止文雅,是姑娘们眼里的相当不错的夫婿人选。这会儿,夕阳西下,光线还是有点耀眼的,他忍不住伸手遮了一下阳光,然后听到远处他父亲又是焦急又是惊喜的声音:“阿正,阿正,爹爹在这里!”
甄光正心中一暖,急忙从人丛里挤到甄友谦身边:“爹爹,这儿人这么多,您何必非要到这里等着啊!你看这还下雨,哎呀肩膀都湿了!”
甄友谦道:“没事儿没事儿,才下雨,哎呀快上马车,你看你头发都湿透了!快上车,快上车!”
甄光正顾不得许多,急忙扶着父亲爬上马车,上了马车,甄友谦赶紧给甄光正倒了杯热茶:“快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这天气忽然冷下来,前天还穿单衣呢,今天就得穿夹棉了,想着你在里头连个厚点的披风都没带,我都急死了!”
甄光正接过茶杯,咕咚咚地一口气喝下去,他确实冷得很,只是当着父亲的面没敢说,怕他更加担心,他这边刚喝完一杯,那边甄友谦已经又给他倒了一杯。甄友谦一口气喝了三杯热茶,总算感觉自己缓过来了,抬头看父亲脸上沾了一缕头发,越发显得仓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爹,你看看,那么多考生,但凡家境稍微好一点的,谁家爹爹过来接?不都是让下人们过来么?我都十五了,都可以成亲了,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这么宝贝我的,我没那么容易生病啊!”
甄友谦笑呵呵地说:“对对,你都十五了,可以成亲了,我这就跟你外叔公,你小姨,你连叔叔他们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手头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嗯,咱们仔细挑挑!”
甄光正好又端了一杯热茶往嘴里倒,闻言差点喷了:“爹!!!挑,挑什么啊,但凡这几位相熟的姑娘,哪个不是可以满地才俊随便挑的,我,我挑个啥?”说着脸都红了,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不是这个问题,我没想成亲啊爹,我是说我长大了,您别把我当小孩子,不用对我这么细致啊!”
甄友谦依然是一脸傻笑:“说起来你三姨家的二姑娘真不错啊……可惜个子有点矮;还有你大姨家的大娘也很好,不过都说姑血不还家,你们虽然是以表亲,可是离的太近了!”
甄光正彻底抓狂了:“大姨家的大娘今年才九岁!不对,这个不是重点,爹……都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跟我亲姐妹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对了爹,二姐夫回来接二姐没有?”
甄友谦哼了一声:“接了,被我轰出去了,胆大包天的东西,敢打我女儿,我打死他个不要脸的东西!已经报了官府了,把二娘的嫁妆全都要回来,这日子不过了!”
甄光正以手掩面:“又,又和离?”
甄友谦理直气壮地说:“不和离干嘛?难道让那小王八蛋拿我给我闺女的嫁妆养小的?美死他!”
甄光正嘴角越发抽得厉害,他也承认自己大姐二姐离婚都是正确的选择,问题是爹啊,你早干啥了?当初许亲事的时候乱许一通,大姐二姐全都给弄到对自己有好处的人家做媳妇,嫁过去没两年又闹离婚,这会儿又想起撑腰了,亲爹啊,你还能更不靠谱些么?其实他心里头也明白,并非他父亲不靠谱,而是他父亲对他的几个姐妹实在称不上关心:甄友谦颇有些重男轻女,对自家女儿不是不关心,但跟对儿子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相比,他对女儿的关心基本上是这么表现得:给钱,给很多的钱,给很多很多很多的钱……问题是甄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家里养的小狗都能穿绸缎的衣裳呢,何况女儿?再说这个很多很多钱也就是相对一般人家,对甄家来说,给女儿的嫁妆再多,也只是给儿子留的家产的零头。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对嫡女甄三娘,不过甄光正太了解他爹了,他十分怀疑自己的爹对自己三姐另眼相看纯粹是因为三姐是他娘亲生的,在外叔祖跟小姨那里更有面子……
想起家里那几个姐姐,甄光正也一阵头大:其实出去嫡庶出身,他也挺理解自己父亲不太喜欢大姐二姐的缘故:小妾养出来的,实在算不上聪明,跟他三姐比简直天上地下,他爹每每扼腕,说小姨教养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可惜大姐二姐不是他娘亲生的 ,实在没脸经常带到小姨那里去。
甄光正想到小姨,脸又黑了:这次考不上举人的话,小姨又该嘲笑他了吧?是吧是吧?考秀才考了四次,小姨把他损的想打地洞钻进去,这次举人的话……咳咳,估计也得三次吧?娘咧,
这日子没法过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父亲:“爹,你怎么不问我考的怎么样?”过去考秀才也是这样,从来不问一句。
甄友谦笑道:“我打小儿功课不好,每次考试都愁死,那会儿最怕我祖父问我功课……我捉摸着你是我儿子,一定也很怕这个。咳咳,不过儿子你比我强多了,居然十几岁就考上秀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已经很满足了,举人什么的不着急,咱们家不缺钱,你喜欢考就慢慢考,不喜欢考了你爹我想办法给你弄个国子监的名额去!”
甄光正差点一头撞到车厢上去:我了个去,这是什么鬼理由啊?自己的爹爹对自己的要求可真不高啊,他从五六岁就被送到秦尚书家里教养,七岁就被外叔祖送到开封最好的书院读书,教他的先生全是最好的,身边满眼都是才子才女,这样的环境下,秀才考了四次,从十四岁考到十七,最后一次总算吊着车尾考上去……大姨三姨家的四五个表兄弟,各个都比他强,也就他爹一点都不觉得愁,前头三次落榜半点不着急,也不说他傻,等他第四次考上了,他爹乐的在门口挂了鞭炮放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我了个大擦,倒数第三名您真的不需要这么夸张啊爹!
马车不多时晃到了家门前,甄家在江宁的房子并不算大,毕竟他家的生意在开封,这个宅子还是当日他父亲为了娶母亲才在江宁置办的呢!这些年都空着,只有几个下人打扫,这次考举人,父亲提前半年便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然后亲自送他回来考试:在过去的几年里,几次跑去老家考秀才,他的父亲都是亲自跟着,生怕仆人收拾的有半点不妥。
甄光正想到父亲对他毫无保留的爱,心里头默默地叹了口气:不管父亲对别人怎么样,可对他来说,真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父亲了。
马车进了侧门,在二门前停下来,立刻有仆人上前撑伞,父子两个迅速地走到回廊下头,回廊下不需要撑伞,两个人冲着花厅走过去。
才走到花厅门前,一群女人便冲了出来,喊老爷的喊老爷,叫大郎的叫大郎,莺莺燕燕,只把甄光正熏的脑袋疼,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再让哪个可怜的女人遭到无妄之灾。
可甄光正再小心也没用,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父亲的一个妾室讨好地说了一句“大郎今年定是能金榜题名!”话音刚落,便被甄友谦一脚踹到肚子上:“我儿子的事儿,也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那女人被踹的撞在桌角,额头划了个大口子,登时血流满面,甄光正急忙上前拽住还要上前继续殴打的甄友谦的袖子:“爹,玉姨娘只是好心罢了!您看,大家伙儿不都是盼着我考得好么?”他心里明白父亲纯粹是因为知道他够呛能够考上,嫌弃妾室说这种话给他添堵,可是,可是这样的表达方式,对他来说真的没法接受啊!
其实甄光正明白,即使不是为了他,他的父亲对妾室也从来都是不当人看的,别人家养个妾最差也能当个小猫小狗,可他的父亲,却是纯粹不拿妾当活物的。外头的人不清楚,只知道他家父亲风流,钱那是大大的多,满院子的妾一个个锦衣玉食,可他这个当儿子的清清楚楚:这些女人,过的日子连猪狗都不如!
在他很小的时候,似乎也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还算温和的男人,那会儿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姬妾成群,但是他记得那会儿那些女人似乎过得都挺快活,他走在院子里,会遇到笑嘻嘻地拿了水果送他吃的漂亮姨姨,也曾看到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他父亲的腿上放肆的大笑。那会儿,他也会为母亲难过,他的母亲病的那么厉害,可是父亲却整天都在哪些漂亮女人身边。
后来想起来,那或许是他的家庭最正常的一段时光了了。虽然母亲病重,父亲花心,但是这两个人在他面前都是那么的慈爱与亲切,父亲在院子里别人的面前也是同样笑眯眯的。
可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应该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吧!母亲的葬礼过后,父亲把让叔祖父一家搬了出去,随即把自己也送到了外叔祖家里又外祖母教养。
外祖母是个很温和的妇人,她似乎完全不懂生气是什么,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外叔祖虽然总是很严肃,但是对他相当关心,小表舅更不要说了,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不过,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忙着生意无瑕管他,便把他送到了外叔祖家里,由他的祖母教养以后,他的父亲似乎就变了。他回家的时候,每每看到那些女人,她们的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容,以及,深深地恐惧。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偶尔在一些女人的脸上看到淤青,但那会儿他还没意识到这些淤青从何而来,然后慢慢地,他知道了,他看得出他的父亲越来越暴虐,看得出那些女人对他的父亲越来越恐惧,怎么能不恐惧呢?甄光正相信,他的父亲在他面前是做出了一定的克制的,可就是在这种可知的情况下,他的父亲还是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对那些女人大打出手,抬手就是一耳光是最轻的,抬脚把人踹飞是常见的,至于拽着头发朝墙上撞,拎起鞭子往身上抽,这种事情在他面前发生了无数次。
小时候,甄光正认为父亲是脾气暴躁,所以喜欢打人,可是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脾气暴躁的问题,他的父亲施暴的时候,是愉悦的,满足的,是充满了兴奋的,虽然甄光正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他的父亲是个变态的虐待狂。
这会儿,他的父亲被儿子拽住袖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放松下来身体,冲一旁的丫头喊道:“领你们姨娘下去吧,去叫个大夫过来!”那玉姨娘满脸的血,却不敢哭,艰难地爬到地上冲甄光正磕了个头:“谢谢大郎了”说着跌跌撞撞地被丫鬟扶了出去。
被父亲这么一闹,甄光正什么好心情都没了,他原本考得不好,心情糟透了,可是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关心,他有开心起来……可一转眼,他的慈父又变成了衣服妖魔鬼怪的样子,让他心里头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甄友谦并不知道儿子心里头的感觉,于他而言,妾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买来的玩意儿罢了。他原本是个相当喜好女色的人,偏偏正值壮年,被妻子一剪子把惹祸的根苗给剪断了,他的憋屈与愤怒简直多的无法形容,却无处纾解:人的忍耐力本来就是有限的,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修身养性品行端正的主儿,他很快就培养了新的爱好,那就是,通过虐待身边的女人得到另一种满足。
甄光正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他真的很累,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子,他享受父亲对他的关爱,同时也实在无法忍受父亲对枕边人的暴虐与残忍。
甄光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上衣服走出去。这个宅子虽然是个老宅子,但是维护的相当不错,花园里的花草长得挺好的。甄光正靠着月亮的一点光线,慢慢地踱在园子里,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有呜呜的哭声。
他叹了口气,想都不用想,这会儿躲在后花园里哭的,一定是他父亲的某个女人。他知道他应该装作没听见,扭头走开的,可是到底还是他性格里的温柔善良还是占了上风,他顺着声音慢慢走了几步,果然在竹林边的小假山跟前看到一个蜷缩的人影。甄友谦小声说:“是谁在那里?你怎么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那蜷缩的人轻声道:“是大郎么?你不要管我了,快回去睡吧!”
甄光正听出来是曼曼的声音,曼曼才十六岁,是他父亲陪着他过来考试的时候在路上买的,进门第二天,这姑娘就跳湖了,正好他路过,把她从湖里捞了上来。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在她父亲面前说了句这姑娘比自己还小呢!他父亲算是没因为这事儿再打这姑娘一顿。这会儿,他看到曼曼缩在角落里,忽然想起他去考试前,这姑娘对他说:“大郎是好人,可是你真没必要救我,你今天救了我,不过是让我来日死的更惨罢了!”
甄光正知道,她的话是正确的。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院子里的女人的面孔,已经换了好几批了……有多少个女人自杀,或者被父亲卖出去?病死的伤重不治的也有好几个了。他叹了口气:这种事儿,虽然是民不举官不究。可自家的门风,谁又不知道呢?若非如此,他的姐姐们又怎么会只有父亲过去的那些狐朋狗友提亲?正经官宦人家压根不愿意招惹这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