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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当唐谊走进边鸿影的房间时,他发现边鸿影正站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着一根甩几条麻纱手绢撕开后编成的绳子,那是她用手绢条子互相编织后一段一段结成的。听到唐谊开门声,边鸿影轻轻跳下扶手椅,试图将她手中拿的那根临时凑合的手绢绳藏到身后去。
年轻人的脸色比平素更加惨白,他那双因失眠而发红的双眼表明,他是在发烧中度过了一整夜。但他的前额却显示出比任何时候更为严肃的泰然。
他慢慢走近边鸿影。边鸿影是坐着的,拿着那根编织成的致命绳,或许出于不小心,或许出于有意,她让那根绳的一端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夫人?”唐谊冷静地问。
“什么也没有,”边鸿影极善于在微笑中带着痛苦,痛苦中带着微笑的样子说,“厌烦是囚犯的死敌,我厌烦了,就编成这根绳子取取乐。”
唐谊举目看看房间墙上的标位点,他发现边鸿影刚才站过的现在坐着的那张扶手椅,正对这个标位点,在她头上方,他看到一个嵌进墙内的金挂钩,这挂钩或是用于系犬索,或是用来挂武器的墙装饰。
他颤抖了,女囚看到了他的颤抖;因为,尽管她低着头,但什么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您刚才站在这把椅子上干什么的?”唐谊问道。
“这跟唐总旗有什么关系?”边鸿影回答说。
“但是,”唐谊又说,“我想知道您在干什么。”
“请不要审问我,”女囚说,“您知道得很清楚,对于我们这些真正的白莲教徒,我们是不许说谎的。”
“那好,”唐谊说,“让我来告诉您刚才做的事,或者您想做的事;您要了结您脑子里蓄谋已久的寻短见:请您想一想,夫人,如果说苍天禁止我们去说谎,但他更严格禁止我们自杀呀。”
“当老天爷看到一个人遭到不公正的迫害时,看到被人逼上自杀和侮辱二者之间,请相信我,先生,”边鸿影以满怀自信的口气回答说,“上天会饶恕他自杀的,因为这样的自杀就是忏悔与救赎。”
“您说得太多或太少了;请讲吧,夫人,看在上天的份上,请您讲清楚。”
“让我对您诉说我的不幸,好让您说我的不幸微不足道;让我对您道出我的打算,好让您去向迫害我的人告发我的打算,我不会干的,先生;再说,一个不幸的受到惩罚的女人的生或死对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只对我的肉体负责,是不是?而只要您指出一具能被人认出是我的尸体,别人就不会向您提出更多的要求了,也许,您将甚至获得双倍的奖赏。”
“我,夫人,我!”唐谊叫起来,“您竟然推想我会接受什么用您的性命来换取赏金,您有没有想过您在说些什么呀!”
“请让我去死吧,唐大人,请让我去死吧,”边鸿影狂奋地说,“任何一个踏入仕途的人都是有抱负的,是吧?您现在是个总旗,那好,您将会穿着百户的冠服随着我的棺材。”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唐谊大为震惊地说,“竟让您使我在老天爷面前承担如此责任?再过几天,您就要远离这里,夫人,您的性命就不再由我守护了,”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那时候,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所以,”边鸿影似乎不可忍受这道貌岸然的愤怒,她大叫道:“你,一个铁面无私的公正男人,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你不要因我的死而感不安?”
“我必须照顾您的性命,夫人,将来也要照顾您的性命。”
“你可明白您要履行的使命?如果我是罪犯,这使命就已经够残酷的了;如果我是无辜的,您将怎么称呼这项使命呢?上苍又将怎样称呼这项使命呢?”
“我是一名武官,夫人,我以命令为己任。我再对您说一遍,”大受震动的唐谊说,“没有任何危险在威胁您,我像保证我自己一样替潞王打保票。”
“蠢材!”边鸿影大叫道,“可怜的蠢材!据说即便是最聪明最伟大的那些人,在保证他们自己时都犹豫,您敢对别人下保证?您是站在有权有势的那一边,去欺压最弱小最无助的妇人呀!”
“不可能的,夫人,不可能的,”唐谊低声说,他从内心感到这个论证是正确的;“作为囚犯,您将不会由我恢复自由的;作为活着的人,您也不会由于我而失去性命的。”
“是呀,”边鸿影叫唤道,“不过我将失去的比性命更宝贵,我失去的是清白,总旗大人;在世人和上苍面前,我将让您对我的耻辱和蒙羞负责了。”
唐谊无论刚才怎样无动于衷,或者假装无动于衷,但这一次他再也经受不住已经悄然征服他的影响了。看着这位白皙得宛若最纯洁的幻象般的绝代佳人,看着她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咄咄逼人,要同时经受痛苦和美色这双重影响,这对一个见到幻象者的人实在太残酷;这对大脑已被晃动的信念撩起的火热幻想弄得残缺的人,这实在太残酷;这对一颗既被燃烧着上苍的爱又被饮吞人类的恨所腐蚀的心,这实在太残酷。
边鸿影看出了这种心慌意乱,通过直觉她感到,两种感情矛盾的火焰正和这位狂热青年血管中的热血一起燃烧;于是,她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看到敌人正要后退,便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喊向对方进发。她站起身,美如古代的仕女,又像受弥勒点化的圣女,伸着胳膊,敞开衣领,散着头发,忽闪着如火的那种目光早已载着撩人的放荡,射进年轻清教徒的五脏六腑。
在这种异乎寻常的魅惑下,唐谊木雕泥塑般地停了下来。
“您是什么人?您到底是什么人?”他合着大声问道,“您真的是上苍的一名使者?还是阎王爷派来人间的判官?”
“你没有认出我,唐谊?我既不是一个天使,也不是一个判官,我是无生老母降世、孔雀大明王化身,天极教教主,救尘世苦难、渡千万劳苦众生。当然,我也会渡你。”
“是的!是的!”唐谊说,“我刚才还怀疑的,但现在我相信了。教主,你就是我的教主!”
“你相信!可是你却当了试图构陷我的人的同谋呀!你相信!可是你却拱手将我交到我仇敌的手里!”
“我!您在那儿说什么?”
“他们有眼睛,”边鸿影大声说,“但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有耳朵,但他们却听不见。”
“是的,是的,”唐谊边说边抬起双手摸摸布满汗水的额头,像是要抹掉他最后一丝怀疑,“是的,现在我听出了在我梦中对我说话的声音;是的,我认出了每天夜里在我眼前显露的仙子的面容。”唐谊叫起来,“现在我能懂得您的意思了。”
一束狂喜但稍纵即逝的闪光,从边鸿影的双眸中迸射出来。
这束深藏杀机的闪光倏忽即逝,唐谊还是看到了,这束闪光仿佛照出了这个女人心灵的深壑,使他不寒而栗。
唐谊突然想起潞王的警告;边鸿影的各种诱惑,以及她到达时的最初尝试;他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并不停地注视着她:在这个奇特的女人的迷惑下,他的眼睛似乎怎么也不能脱离她的目光。
对这种犹疑不决,边鸿影绝不是一个会看错含义的女人。在她表象激动的底层,她丝毫没有放弃冷酷的镇静。在唐谊回答她之前,她不得不继续谈话,但再用慷慨激昂的相同语调很难维持下去,于是她只好垂下手去,似乎女人的弱点重又压倒受到佛菩萨点化的这个女人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