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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被孙子问醒了一顿以后,刘瑞还是习惯在天气好的时候,出门上大街上转悠,却再不骂骂咧咧嘟囔了,只是一声不吭自顾自恍恍惚惚地转悠。家里人不晓得他在大街上想到些什么,也不晓得他为甚雷打不动地上大街上转悠。
刘瑞老了,最近经常做噩梦,梦见枣花,梦见大哥,梦见爹,梦同大娘、三姐、老娘,梦见他害死的刘家人,金鸡滩庄子里的人。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群人一个个瞪着他,骂他,向他吐血红的口水。他被一大群人的手拉扯着往血色的大海子拖去,他用力挣扎,就是挣不脱,一点点被拉进大海子。水一点一点漫过他的脚,他的膝,他的腰,他的脖子。他啊的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婆姨在旁边迷迷糊糊地咒骂着,他也听不见,愣愣地在炕上挺尸,一动也不动,眼睛瞪得老大。
打那儿起,刘瑞就喜欢红火热闹,喜欢喝酒划拳,谁叫就跟谁去,谁不叫瞅见了也要厚着脸皮蹭一顿。金鸡滩的小伙计们上门来看他,他高兴坏了,拉着这些原本看不上的庄户人唠叨个没完,心里想着:“还是老乡实在,念着自个儿的那点儿好。”老乡亲叫他去下馆子喝酒那是跑得疯快,麻利的不行,喝得醉醺醺的,噩梦就不来找他了。
“今儿个又见到了清澈透明、飞鸟舞动、波光粼粼的大海子,自个儿在大草原上骑着马自由的驰骋,风嗖嗖地从脸上刮过,好痛快、好舒畅啊。”刘瑞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微笑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他终于卸下了心里不能承受的重量,永远的解脱了,轻松了,没有了算计,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恐惧。
第二天一大早从炕上起来,女人就听院子里吵吵嚷嚷的说:“刘家七爷死了,喝酒喝多了,在路上绊倒没起来,冻死了。听说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真是奇了怪了。”街坊邻居私下里都神秘地说:“他叫灶王爷收走了,跟着吃好吃的去了。”冬日里这种事镇北常发生,没甚稀奇的。过了一阵儿,过年的气氛就冲消了冻死人的新闻。一家人在诡异的氛围中过了这个年,大家伙儿都没说这件事,仿佛这事跟他家没甚相干。
过罢正月,农场的人们才开始传开刘家七爷冻死的消息。那几户的男人还特意过来询问,安慰女人。女人跟男人们一块叹息天太冷了:“人好好的,咋就冻死了呢,不管咋说,没是七叔啊,又走了一个呀。”女人哭了两声,抹了抹眼泪,安慰男人们:“不怪你们,要怪就怪这天太冷了。”送走男人们,男人想跟女人问些什么,又犹豫半天不晓得问啥:“总感觉哪儿出了甚岔子,不太对劲,又不晓得哪儿不对劲。”女人没跟男人说啥,正常地过日子,正常地干生活,正常地回家看娃娃,好像甚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沐生跟王凌回城了,刘义也回家了。男人在农场新接到的文件里看到了一则消息:“高考恢复了。”“恢复高考了,跟我回城备考吧,义子,你说句话。”男人坐在刘义家的炕头抽着烟问他。刘义自顾自抽着烟,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在广播里也听说了,可我年岁这么大了,又有婆姨娃娃,能考上吗,能上学吗。”男人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我只说一遍。我的学生考不上,那谁能考上。这些年你有多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我跟你姐都是高考过的,有我们俩这过来人,能出甚岔子。考上了,上学的事情,有强子叔跟我呢,还有你姐跟妈呢,愁苦个甚。”刘义嚅嗫着说:“那我得问问婆姨跟丈人。”男人皱着眉头说:“他们的工作我去做,不劳你操心。你好好想想,我去去就来。”他端直去了义子婆姨娘家,进了门,她娘说:“他姐夫来了,快屋里坐。”男人笑呵呵地说:“婶儿,叔在屋吗。”她娘说:“在屋里头呢。”男人噢了一声就进了屋。她爹看见他进来赶紧说:“强子来了,快炕上坐,有事儿啊。”男人开门见山笑盈盈地说:“叔,听广播了吗,恢复高考了,我想叫义子去参加考试,考上了就能吃工粮了。念出来了,要是在城里头安了家,你二老也能跟着去城里头享几天清福。”她爹笑呵呵地说:“强子,你可真会说话,说得人心里暖乎乎的。这些年,你没少帮我们家。你是有大学问、大出息的人,我就是个务弄庄稼的庄户人,不晓得外面的世事。就明白一个道理,你不会坑人,是个大好人,我信得过你。义子想去就去吧,世事还要娃娃们自个儿混,我不挡娃娃们的道,也挡不住。来,强子,既然来了,陪叔喝几盅,跟叔拉拉外面的世事。”男人心情大好,也不客气,上炕跟她爹喝上了,她娘赶紧拾掇了几个菜端上来。男人这些年是真得老辣了,说话做事儿气场十足,一张嘴人听着就觉得顺耳,说的有道理,拉得有滋味。两个大男人喝好拉美了,男人下炕出门去了义子家,义子婆姨回来了,见姐夫进门赶紧说:“哥,吃点儿啥,我去做。”男人摆摆手说:“在你家吃过了,跟你爹喝了两盅。你坐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俩是我看着成亲的,我天天盼着你俩过得好。如今娃娃都上中学了,你俩也和和美美的,我瞅着真高兴。你应该也听义子说了罢,我想叫他去高考。考上了,你俩就要两地分居了。伤害最大的就是你,你不怪我吧。”义子婆姨笑盈盈地说:“我不怕苦,只要义子有出息,我也跟着沾光不是。”男人笑眯眯地说:“你这么想就对了。义子这么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你这么能干,这个家你肯定能管好。我走了,义子,你拾掇拾掇,跟婆姨好好过一夜,明早我来接你,高考前在城里头全力备考冲刺。我跟老黑请好假了,今儿个回去跟你姐告个别,也要回城里头陪你们备考。有我在,高考不在话下,未来的路就在你小子的脚下。”
刘义坐在炕上,看着婆姨边流眼泪,边拾掇东西,心里也是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去就不会再回镇北了:“究竟为什么不晓得,可这种感觉就是在心头萦绕不去。”这一夜,婆姨跟他赤条条地在一个被窝里一直搂着,一刻也没有松开,仿佛一松开人就不见了。
王老师执教备考,给两娃娃跟义子上第一堂课。他讲了自个儿的高考经历,讲了自个儿上学那会儿如何学习,尤其是复习冲刺。话音刚落,王凌不耐烦地说:“爸,你常说念书没什么捷径可走,那是千日之功。复习备考冲刺就是临阵磨枪,用项微乎其微,注意事项晓得记清就行了。我有自个儿的复习计划,差不多进行了一多半,不想半途而废。我想自个儿把计划弄完,自个儿复习。我年岁小,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我不急,就不劳你教导了,我也听不进去。你给我弄些好的习题摸拟考一考就成,一星期考一回咋样。判卷子也归你咋样。”王老师尴尬地一笑说:“能行。”沐生一本正经地说:“姐夫,这计划是我跟凌子一搭制定的。当初没想那么多,就想着把从小到大学的东西梳理一遍,巩固巩固,重新记一下,好记牢实些,也算给学生生活划上个句号,留个念想。毕业回农场劳动,就好好干生活,再不想这事儿了。那会儿我俩还说,如果回去务农种地了,或者去我爸那儿打家具干生活了,就把这些书全烧了,彻底忘了它。没想到歪打正着,如今刚好派上了用项了。姐夫,你说巧不巧,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男人正色道:“能行,那你俩就自个儿继续完成你俩定下的伟业,我去西安、上海买书、打问消息。义子,你咋办。”刘义想了想说:“我听姐夫的,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也没个准主意,无抓无拿的。”男人兴奋地说:“那我给你定一个基础复习计划,你先照着做。等我回来,咱好好做题,以练促学,抓薄弱点、疑难点。你俩个小兔崽子,等着看笑话,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看高考完了咋收拾你俩。”两人欢呼一声:“老爸,姐夫万岁,我爱死你了。”话言刚落,就一阵忙活拾乱,飞快地跑出屋子,一溜烟不见了人影,不晓得跑哪儿浪去了。男人恨得牙痒痒:“这两娃娃明显是不想好好复习,仗着年岁小,机会多,不咋在意高考考上考不上,考得好不好,给自个儿出去耍耍找理由,合起伙来哄骗人。等着吧,考不上,考不好,到时候看我王老师的严刑峻法好手段。欠拾掇的小崽子,气死我了。”
他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专程跑了一趟西安跟上海,托人买了一整套新教材,弄了不少参考书跟习题集。回了镇北,他一门心思放在三个人的高考上:“十年磨一剑,就看今儿个上考场了。”一切准备就绪,快高考了,王老师给特训的三个参加高考的人上了最后一堂考前注意事项提示课,临了说:“今儿个是最后一次集中上课,剩下这几天吃好睡好,但不要胡吃海喝,省得到时候拉肚子,闹笑话,耽误正事儿。义子,你把这两小子看紧点儿。这两天放松些,觉得不放心,随意翻翻书就行,三个人多聊聊天。尽量不要出门,胡跑乱逛,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休整。考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急这几天。
你们三人上了考场好好答题就行,不要紧张,也不要胡思乱想。照我看,你们三个考上没甚问题,不出岔子,十拿九稳,正常发挥就行。
最后,给你们讲个道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你们三个都看过,故事就不讲了,我说说我的读后感。这本书写得很好,影响深远,我读了好多遍,悟出了一个道理。苦难是人生最大的财富,这些年大家伙儿过得都挺苦的,凌子跟沐生小,体会还不深,义子这些年遭了不少罪,体会应该不少。如今赶上了好时候,你们有了上大学的机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吧。大学是你们三个人人生新的启点,那是一个更为广阔更叫人振奋的新天地。在这个新天地,你们会瞅见更多的东西,瞅见更多的是非。过去受得那些苦,不会白受,可以叫你在新的天地里受用无穷,享用无尽。不要被大城市的繁华迷离了眼睛,不要叫大学生的光环迷失了方向。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识大体,有敬畏。抱元守一,抱朴守拙,方可成人、成事。不迷失本心,迷失方向。”
沐生说:“姐夫,我不小了,晓得瞎好,不会行差踏错的。”凌子说:“老爸,你太啰嗦了,我们都是大人了,醒事了。”义子一脸平静地说:“姐夫,多谢你这些年的教导。功夫不负有心人,咱这些年的功夫不会白下,苦尽甘来苦也甜。苦难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上了大学,我会珍惜这来之不易改变人生的机会,不会忘记你的教导,不会迷失自个儿的,你放心。”男人点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这两个憨娃娃都是好娃娃,心地纯净,不会行差踏错的。就是你,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人又聪明,出去了,就如猛虎下山,雄狮出笼,不晓得要惹出多大的事来。但愿一切向好吧。”
接下来几天,三人听话没出院门,安心在家呆着。一家人围着三个人转,做好吃的,拉高兴事儿,轻松愉快,其乐融融。
在家里人殷切的目光中,三人顺利进了考场,顺利考完,没出什么岔子。这一届镇北参加高考的人很多,男人在校外转悠,听人们在那儿三五成群议论,聚堆拉散散话:“今年恢复高考,镇北的怪事儿可多啦,刘家有三个人来参加考试,两个娃娃,一个大人,在考生中年纪最小跟最大的,他家都占全了。年岁那么小,那么大,能考上吗。那可不好说,也许老刘家有绝活呢。瞎说六道,高考还能有绝活,你是想自家小子考上想疯了吧。”男人心想:“可不是吗,凌子、沐生实岁年龄才十六七岁,义子年龄都三十大几了,拖家带口的。没想到这么巧,最小的跟最大的考生都是我们家的,也是一段佳话。”考完试,男人根据三人考的情况,帮三人填好志愿,忐忑不安地等候通知书。没什么悬念,三人都接到了心心念念的通知书。王凌考去了京城,沐生跟刘义考去了西安,过完年,出了正月,就都要出门去学校念书了。
这当口,沐生跟王凌听到一个消息:“向阳因为打砸抢,被劳教了,在西安服刑。”两人商量好,三人先去西安,去劳教所探视过向阳,王凌再去京城。男人跟强子叔提前把三人送到了西安,玩了几天。沐生跟王凌买了些吃的穿的,打问到劳教所的地方,时间刚好凑巧,两人专程在探视时间去探视了向阳。向阳很颓废,两个好兄弟劝解了半天,王凌说:“哥,好好表现,早点儿出来,往后咱三人继续打天下。”向阳一脸不理解地说:“我都跟你俩划清界限了,你俩还要管我。”沐生说:“一日好兄弟,一世好兄弟,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再说,你又没伤害我俩,这十来年,我俩也没伤点儿皮皮,不用放在心上。”王凌说:“哥,好好念书,我会常给你捎书、寄信的,十年之后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打那儿起,王凌每次放假回家,路上路下都要转道西安,跟沐生相跟上去劳教所看望向阳:“向阳的气色很好,一年比一年好,毕竟他才是二十啷当的小后生,往后的日子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