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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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冷冷清清又热热闹闹的年转眼就过去了,后生说不出是个甚滋味:“说好吧,一家人天隔一方,爸妈都在受苦遭罪,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这世界很荒诞,没什么道理可讲。无奈落寞的情绪就会象阴影一样,一点一点吞噬心灵,一寸一寸撕裂身子,真的不能多想,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冰凉。说不好吧,人间自有真情在,老黑两口子,农场里的人都没把我当外人,对我那是真心好。在农场,感觉这就是一大家子人,在一搭干生活,过日子。

这里的人们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牧歌生活,一派旧时代农耕文明的景象。新时代工业文明的光辉,还迟迟没有照进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只有那辆破旧的大卡车,还有屋里的电灯、办公的电话,彰显着这里已经跟工业文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接触,工业文明没有将这里彻底遗忘。生活虽重,日子尚苦,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天乐呵呵的,并不觉得苦,自得其乐,既享受生活的赐与,也享受生活的磨难,生活的苦楚。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不就是来受苦的吗。多淳朴、多厚道的一群人啊。”

后生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把自己真真正正当成了一个农场人,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镇北人,说镇北话,吃镇北饭,过镇北普通人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只有一个人坐在桌子跟前,念着当初带来的那些旧书,还有回上海、去镇北买的这些新书,他才明白自个儿还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镇北人。他的根不在这里,这里只是他人生旅程中停留的一个小小站点。

贺乡长今儿个接到通知,去县上开了个会。会议只有一个主题,跑步进入人民公社。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建成集体农庄,一齐出工干活,一起吃食堂,跟金鸡滩农场差不多一样样甚。县长最后总结说:“全县都要搞大跃进,搞集体农庄,分批去金鸡滩农场学习取经。农垦局做好经验交流跟接待,都分头去准备吧。谁家甚时候去,县里会统一安排。”

后生最近忙坏了,又是要准备经验材料,又是要准备接待,一天忙得脚不着地。他才刚来几天,就被抓了差,主办这事儿。他甚也不明白,不是埋头抄抄写写,就是出来进去搞接待。材料越写越长,越写越好,大家伙儿越听越振奋。接待越来越轻车熟路,上上下下都很满意,挑不出甚毛病。老黑念稿子的水平日益见长,越说越溜,很是满意。他拍着后生的肩膀说:“小王,越写越溜了,好好干,有出息。”学习取经的队伍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农场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各干各的。农场成立已经快十年了,甚事都上了轨道,有规可循,有章可依,运转很流畅,大家伙儿都形成了默契,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干,什么话儿能说,什么话儿打死也不能说,上上下下都有谱,心里都有杆秤。大家伙儿都记得老黑说的那句话:“有本事的,尽管出去折腾去,在这儿的,就把自个儿当成个庄户人就好。本本分分干生活,消消停停过日子,谁敢炸刺儿就去拦羊,不信治不了你个碎骨石。”

后生跟车进城的时候,小王私下里跟他嘀咕:“咱这儿有个小后生刚来没多久,不晓得轻重,有次打饭的时候,嫌食堂的饭菜没甚油水,发了几句牢骚,正好叫老黑听见了。老黑端直把场里所有人召集在食堂,开了个现场会。他一脸认真地说,有的同志说,那些村子里的大食堂吃香的喝辣的,大肉块子放开肚皮尽饱吃,咱农场为甚没啥变化,还是清汤寡水的。有句老话儿,大家伙儿听说过没,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受一辈子的穷。过日子就要细水长流,我们可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有今儿没明儿。我就问一句话,半年把一年的粮吃光了,大冬天准备去喝西北风去呀。记住了,这十来年,不管年景好赖,咱农场从来没向公家展手要过一粒粮食,年年完成公粮上交任务,牛奶、鸡蛋,猪羊二肉供应全镇北。再瞅瞅你们自个儿,饿着了,还是冻着了。一个个想这儿想那儿,你咋不上天呢。还不如个上海来的小后生觉悟高,真是丢咱农场人的脸。明儿个自己主动去拦羊,这事儿没人拦着你、挡着你。散会。”

春季过后,后生已经熟悉了农场的生活,熟悉了农场的人,熟悉了农场周围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当地人叫大海子的地方。他太喜欢那儿了,只要不刮风下雨,一有大段时间的空闲,他就往那儿跑,那里有他的精神家园。在那里,他可以看波澜不惊的水面,水面上来回飞翔的水鸟。夏天的时候,湖边还有些芦苇、野鸭,这叫他想起了上海,想起了无锡。

他的老家就在无锡,爷爷这一辈才到的上海,小时候经常跟大人回无锡去玩。一到大海子,他就想起了太湖,想起了游泳:“小的时候,很怕水,不敢往水边靠。爷爷一开始还好话好说,劝说下水玩会儿,不要怕。记得有一次爷爷说烦了,发了火,抓起一把就把我扔到水塘中间。那会儿吓得要死要活,用力扑腾,呛了好几口水。爷爷看要沉下去,才跳进水塘捞出来。也怪了,打那儿起,见到水就不那么恐惧了,反而还有种亲近的感觉。几个夏天下来,就能举着手、拿着衣服、踩水过河了。”

夏季风和日丽的时候,他就在僻静的地方,瞅着远近无人的中午时分,下水游一会儿泳。只要下到水里,在水里像一条鱼一样,自由自在地穿梭游动,他就感觉很畅快:“只有这时候,才好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无锡,回到了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伴的日子。好喜欢这种感觉,这样游一游,就没那么想家了。这样就安心了,也不觉得生活有多苦,日子多么难熬了。”

泳累了,他就一个人绕着湖边信步而行,听水鸟的叫声,让海风尽情地拂过脸颊,好像家人的手抚摸在脸上。夕阳的余晖里,他沐浴在光的世界里,忘却一切现实中的烦恼,放飞自己,变身眼前自由自在的水鸟。恍惚间,他穿越无数时光,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家独居的院落,回到了无锡,回到了太湖边上自家建造的村舍。

一个阴雨绵绵的中午,刘月打着一把黑伞,走进了金鸡滩农场的大门。天下着雨,院子里一个人也看不见。走了一会儿,她就见到有一个屋子的窗户跟门之间的墙上钉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场长”。旁边的屋子同样的位置钉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办公室”。她犹豫了一下,想推开办公室的门,可没推开,只好推开场长的门。屋子里还没人,她只好坐在长条凳上等着。

过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推门进来,来人一看屋子里有人就说:“你是谁,以前为甚没见过,找我有甚事儿吗。”女子赶忙站起来说:“黑叔,不认得我了,我是刘月。”老黑吃了一惊:“都长这么大了,一眼都没认出来。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上次见你才多大,长这么高了,都快赶得上我了。前一段儿我还跟强子跟你妈说,我把你要到咱这儿来了。你妈还说我不做好事,叫你来我这儿受苦。我跟你妈说,还是咱金鸡滩好,都是老熟人,没人敢欺负你,在城里有甚好的。你妈说,就我操心大,你来了,好好照应着。你要少根毛,蹭破点儿皮,就叫我好看。你妈呀,还是那么霸道。”女子嘿嘿一笑:“我妈那可是人称镇半街,打小怕过谁,如今都好多了。不说这些了,赶紧给我把手续办了,我还要去大川家看叔跟姨呢。”老黑就晓得嘿嘿笑:“你咋说咋来,今儿个不凑巧,小王跟小李相跟上去城里办事去了,你这些东西放我这儿就算报道了。住的地方早准备好了,炕也烧过了。给,钥匙拿上,我送你过去。”

女子跟老黑去屋子看了一眼,就锁好门往家属区走:“黑叔,你先回去吧,我认得路,晚上有空到大川家来,咱慢慢拉。”老黑说:“能行。”

女子快步走过那一个个小院子,来到一处小院子,熟门熟道走了进去。推开门,抬眼瞅见一个俊俏的中年女人,她笑着说:“姨,想我了没。”中年女人惊喜地说:“月月来了,二蛋都念叨好几天了,快到炕上坐。”女子脱鞋上了炕说:“叔呢。”中年女人说:“去地里看看,天下雨了,应该快回来了。别管他,你娘跟强子咋样。”女子一脸阴郁地说:“还行吧。你也晓得如今外面乱成甚了。我叫娘来金鸡滩躲安稳,跟我住上一段时间。她说名声太大,来了就是祸害人,扰了金鸡滩的清静。她就是死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姨,你就别操心了。我妈硬铮着呢,没事儿。”中年女人叹了口气说:“你娘硬气了一辈子,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你爹死得不明不白的,你娘哪能放得下。不说了,不说了,来,吃口姨做的零碎,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了。”

女子拣起一颗颗炸好的蚕豆扔进嘴里嚼着,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又开始发愣:“这十多来年,家里就没个笑声。爹在的时候,不是喝得醉打马虎,在炕上睡着,就是坐在炕上,闷头抽烟发呆。如今爹没了,娘也开始坐在炕上,闷头抽烟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夜。爹走了,娘的魂也跟上走了。

记得小时候,家里爷爷奶奶都健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常有人上门来家里。那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似锦好风光,哪象如今门可罗雀车马稀,冷暖自知心悲凉。爹的死,就是一根扎进心里的刺,不能拨动翻腾,一动就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她晓得过去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余下的日子里,心里只有两个字:“仇恨。”

她不动声色地念完了大学,任由人们安排她的工作,没说一句话。老黑把她要到农场来,她心里没觉得难受,反倒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不远处就是劳改农场,真相就在那里,迟早会水落石出的,不着急。”

“月月来了,杏花,多做点儿好吃的。”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瞅见女子笑了笑,脱鞋上了炕。女子跟着笑了笑:“叔,回来了。”杏花不耐烦地在外屋说:“月月,别听他呱嘴。说甚呢,这么老了,还这么不着调。等你发话,黄花菜都凉了。都做好了,洗洗手,吃饭了。”她把菜端上炕桌,女子说:“姨,够了,够了,做多了吃不完。”杏花疼爱地说:“你娘如今也没心思给你做好吃的,今儿个多吃点儿,都是你爱吃的。”三人坐在炕上吃边拉话,女子满足地说:“真好吃,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杏花说:“别笑话我了,我这儿就是些农家饭,如今要甚没甚,做不得那么精细。”女子说:“够好的了。”二蛋说:“吃饱就好,在这儿别想那么多,甚都不要操心,把自个儿照应好就成。”女子嗯了一声,要下地拾掇碗筷,杏花拉住她说:“乖乖坐着,跟你叔拉话,又不是到了外人家,我会拾掇。”女子只好坐下,干看着杏花把桌子上的东西拾掇走。二蛋责怪地说:“你坐稳了,来自己家了,还客气个啥。今儿个别走了,那屋早给你拾掇干净了,你那儿冰锅冷灶的,哪能睡舒服。”女子伸个懒腰说:“能行,今儿个不走了,就住这儿,好了吧。”二蛋嘿嘿一笑,掏出根烟点上抽了两口,再没吭声。女子跟他学说了一遍毕业前后的事儿,二蛋淡然地说:“想开些,如今这世道,回咱金鸡滩来上班就挺好的,安稳。”杏花拾掇完家什,泡了两杯粗茶说:“吃好了,就别说别想那些烦心事儿了。月月,姨瞅着你越长越出挑了,也不晓得谁家小子有福气,能娶了你。”女子脸一红说:“姨,就晓得笑话人家,能嫁出去就不错了。”杏花自豪地说:“就咱家月月这人样,都能上画报、拍电影了,那还不是人见人爱。现成的,咱农场里的好后生都排成队了。小心瓜地里拣瓜,挑得眼花。”三人亲得很,一拉上话就没完没了没个够,还是二蛋最后发了话:“月月下雨天来的,这两天东跑西逛的,也没睡好,早些去睡吧。老婆子,少说两句,月月往后就在跟前,天天能见上,想拉话,有的是时间。”女子感觉自个儿确实有些累了,下炕上了趟茅房,端直开门进了另一个屋。进屋拉灯一看,被窝早已经铺在炕上暖好了,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如今这处境,金鸡滩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啊。”她拉灭灯,脱了衣裳摸索着躺进温暖的被窝,长出了一口气:“多久没这么安心了。”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满足而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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