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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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的初春,天还是挺冷的,虽说已过了正月,天黑得依然很早。男娃跟女子小两口晚上闲来无事,突发奇想,准备各自对各自的爹娘用文字画个像,比一比看谁画得更像。男娃先说:“爹是位老奸巨猾的镇北商人,整天周旋在各个商人圈子里,小有名气。人长得棱角分明,不苟言笑。一付胸有丘壑,成竹在胸的样子,仿佛是个万事通,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生意买卖做得不错,舞文弄墨也算在行,就是古板了些。娘是个小脚女人,家境不好也不坏,还过得去。人长得不好也不坏,不高也不矮。为人处世平和妥贴,很少见她发火。娘花绣得挺别好,小年那会儿,针线活远近闻名,过门前还能卖绣品补贴家用。听人说爹就是看上了绣品,又偷偷瞅见了绣娘,才有了这段好姻缘。如今爹为了多子多福娶了两房小妾,可两人的感情一如既往。爹很狡猾,打开始就怕闹矛盾,一直坚持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叫小妾独院另过。如今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海晏河清。”

女子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的说:“爹是个话特别少的人,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就晓得整天吧嗒个大烟杆子,背着手在街上瞎转悠,看见谁都乐呵呵的笑着打招呼。听说爹马骑得挺别好,酒量也挺别大,反正没听说他从马上掉下来过,也没见他喝醉过。爹最爱出门了,不爱在家呆着,整天走南闯北,西口年年去,生意买卖做得不好也不坏,反正家业挣下不少。老听他吹是用命换来的,我可不信。听说他小年的时候,酸曲唱得特别好,人长得也高大俊俏,惹得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听,追着跟他拉话。听伙计们私下里说,一路行途,到处能瞅见向他招手的女人。他常吹娘就是被他的酸曲折服嫁过来的。爹平时话少,一喝酒就象变了个人,变身成了话唠,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如同身临其境,酸曲唱得荡气回肠,听得那些蒙古的男人女人们五迷三道的。爹也跟他们学会了哼长调,拉马头琴。我问过伙计们是不是真的,伙计们都说,掌柜的年轻的时候一出门就浪得很,唱一路酸曲、长调,大家伙儿都跟着学会不少,尤其是在口外草原上听,更得劲,那是真得好。可惜爹在家从来不唱,没听过。叫爹带着走西口,爹就一脸鄙视不待见的样子,说女娃娃出门做甚,在家好好呆着。娘整天做茶打饭没个闲,最大的本事就是生娃娃,生了九个娃娃,活下来八个,如今儿孙满堂,整天在炕上吧嗒个大烟杆子,指拨媳妇们干这个,干那个,一付当家人的模样。听说小年间也是一个俊女子,厉害得很,驯夫有术,很有一套。你看现在爹就只有娘一个婆姨。”

小两口都说自个儿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呱呱叫,说着说着就打闹到一起,笑个不停。编排老娘老爹好像能抒发内心郁结的闷气,给无趣的日子平添些色彩,两人真得好开心。

女子嫁到刘家,仿佛一夜之间就从世事懵懂的无知少女向知书达礼、内敛睿智的少奶奶转变:“如今心里装了事儿,眼里有了活儿,虽说没有过去自由自在,却也过得忙碌充实,凑凑合合还行吧。”

她精心侍应公婆吃喝,打理小两口的衣物,跟各式二样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打交道。看似不经意的拉话,叫她几个月就摆正了刘家少奶奶的位置,上上下下都开始认识、认可、认同这位俏丽可人、善解人意的少奶奶。女子就像冬日的暖阳,温和地照在周围的人身上,有种不容拒绝的温暖。

女子不晓得咋去算计别人,也不想叫别人针对她、算计她。聪慧精明的她总能细致入微地体会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明白些表象之后各人内在的想法,避开那些恶意的目光,敬而远之,拉近那些亲切的善意,打熬威信。她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二愣子、傻婆姨,心里打定的小九九也不少:“两位老人和善,林子心善,我就得立起杆子,叫别人招惹不得,招惹不起。旁人吗,都一样。平时可以对他好,但不能太好,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不外如是。各安本分就好,越位那是万万不能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传承百年兴盛至今的大户人家,自有它运转的规矩,谁也别想去撼动它的存在。维护这种规矩也是女子的必修课,她开始慢慢适应、熟悉、理解、维护这些规矩,尽量做一些心之所向、力所能及的事儿,相帮着男娃接手公婆交待的生活,陪伴着男娃一步步长大。她能从相处的一点一滴中体会到男娃打心眼里对她的好,对她的欣赏,对她的依恋,对她的疼爱。她觉得没有嫁错人,想要为他做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叫彼此永远种在对方的心里。

女子的日子,平静而忙碌,每天侍应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还要上铺子照应,上绣坊、坎肩坊理事,没明没黑,没甚空闲时间叫她悲春伤秋,闺房静思,少女的痕迹在一天天的忙碌中消散。一想起那个尿炕娃,女子就一阵阵发呆:“快些长大吧,我的尿炕娃,我的。”

三姐自打做上生意买卖之后,整个人就象个旋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在家里折腾,女子眼瞅着她在那儿上窜下跳:“作妖也罢,作人也好,反正如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三姐挣钱了,底气十足,花钱也大方,不象过去那样抠抠索索,时不时撒点小钱出去,上上下下都跟她走得很近。她跑大兄弟这儿的次数最多,林子跟她更加亲密起来。姐弟情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三姐时不时过来跟小两口拉话,这天进门就说:“草原上要开那达慕大会了,就是庆丰收的赛马大会,也是买卖大会、耍戏大会、吃喝大会,特别热闹,别有情趣。”爱玩爱闹的女子有些心动,男娃瞅着婆姨瞪大眼睛兴奋得蠢蠢欲动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就跟爹说了,爹说:“去吧,去吧,记得带上一批货,各式二样都多弄些,亲自过去瞅瞅那儿的情况也好。”小两口乐呵呵的置办了几大车货,叫上狗子、二蛋几个伙计,还有家里几个年长的大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赶着骆驼马车上路了。一路上,三姐跟姐夫热情很高,忙前忙后照应大家伙的食宿。一行人顺顺当当到了蒙古地界,直奔大会开办的地方。

草原上花儿正艳,草长羊肥,一派牧歌嘹亮的怡人景象。一辆辆勒勒车都跟他们一样,往大会的方向赶路。小两口一路上都在学骑马,几天下来就能骑着四平八稳,偶尔撒撒欢跑一跑。两人摔了几次,有姐夫教照呵护着也没扭着碰着,揉揉摔疼的地方还能上马赶路。小两口乐此不疲,等到地方的时候,就跟马熟悉得差不多了,骑快也能将就着不掉下来。小两口信心满满,相跟着在草原上尽情打马遛弯,一会儿往前跑,一会儿往回拐,觉得新鲜刺激。三姐笑骂着说:“这两口子胆子真大,玩性也大。疯小子娶了个疯婆姨,般配的很。”

大会要持续好几天,到了地方,姐夫出面联系好宿营的地方,摆摊的地方,众人相烘着支好毡房。周围一圈的蒙古包,看似随意地散落在大草原上,挺热闹的样子。姐夫早就通知了家里,来了不少蒙古汉子跟女人,小两口没甚生活可干,整天在周围闲逛。要开大会了,热情好客的蒙古人待人的礼数很周到,两人走哪儿吃喝到哪儿。两人晓得礼数,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口角冲突、拳脚摩擦,几天下来,反倒交了不少蒙古朋友。交界地方,蒙汉混杂,新结交的朋友们汉语说得都挺溜。小两口还跟他们学着说几句蒙古话,哼几句蒙古歌。

赛马当天,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嘈杂一片。小两口受到特殊礼遇,被引向前排。女子瞅见场地里面主人已经在前排的好地方,清理出一片平整的草地。她小声说:“草地上铺了半圈地毯,摆上了小桌子,还挺讲究的吗。”男娃说:“坐着的,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就是本地有头有脸的贵人,普通人的话,就只好站着了。这儿人可真不少,一个个神完气足,精神头好得很。”小两口在姐姐姐夫的引导下入座,盘腿席地而坐,女子悄声说:“跟炕上没甚大区别,还能瞅见天空,真想躺着看看蓝天白云。”男娃捏了捏女子的手说:“想得怪美的,瞅个没人的地方可以试试。”她喝着浓香的奶茶,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前方的汉子们骑在马背上已经整装待发,一声口哨,万马奔腾,向远方冲去。男娃说:“赛马有好几场,最好看的就是今个儿看的首场。规则很简单,谁把羊顺利抢到手并且带到划定的地方就算赢家。”不一会儿,奔向远方的马队又出现在视野中,你争我夺进入人群围观的场地,有一个蒙古后生一马当先举着小肥羊跑进划定的圈子。万众齐声噢噢噢的吼喊着,贵人为后生带上白色的哈达,在银碗里斟满马奶酒端给后生。后生蘸酒弹指敬天敬地之后一饮而尽,以表达对长生天跟草原恩赐的感激。姐夫说:“那达慕大会有很多竞技项目,摔跤、射箭、赛马。第一天大会的主赛项目最正式,也最热闹有趣。接下来的几天就比较闲散,你来我往吃喝个痛快才是正事儿。今年雨水充足,羊群膘肥体壮,有个好收成。你们看,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女子说:“姐姐,姐夫,我们俩随意逛逛就行,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我们能管好自个儿。”小两口就喜欢骑马,每天一大早起来就骑着马出去,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迎着晨光奔跑撒欢,跑累了就牵着马在草原上赏花、赏草、赏白云。男娃兴致来了,给婆姨编了一个七彩的花环,戴在女子头上。人面花环相映成趣,骑在马上跟个待嫁新娘似的,男娃觉得婆姨就是那朵最娇艳的花,心里美滋滋的。他骑在马上思量半晌,跟婆姨说:“我想了一首歌,你听听。镇北城,少年郎,任轻狂,纵马驰骋,草地野茫茫;雁南飞,望秋水,话天凉,自在逍遥,不负好时光。”女子笑着问:“少年郎,不负谁啊。”男娃被说中了心思,脸一红,赶紧拍了一下女子的马屁股,回应道:“还能有谁,你呗。”说笑之间,两人又纵马飞驰起来,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大会散场,一行人卖光了带来的货品,又收集了几大车货物,高高兴兴返程,半道上与三姐一家人道别继续往回走。男娃心情好,吼喊着刚学来的蒙古歌,常吼喊的信天游,狗子、二蛋也跟着起哄吼喊。一路歌声,一路欢笑,大家伙儿走在草原上,感觉心胸都开阔舒展了不少。

回到镇北的家,男娃较以往对生意买卖更加上心,白日里认真侍应着上铺子来买东西的每个人,向管事的请教每一个不懂的问题,盘点整理后院库房里的货物,登记查看账本,盘算做生意买卖的道道,也时常跟爹说说心里的疑惑。刘老爷子瞅着儿子对生意买卖挺上心的,不厌其烦地指点儿子,男娃的生意经一天比一天纯熟。

有天傍晚,阳光斜斜照射进铺子,映出斑驳的光影。铺子里没什么上门的人,男娃正闲来无事在铺子里看书,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后生慢悠悠的进来说:“有啥时兴的衣裳,带我看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看上我就买下来。”男娃领着他在铺子里转悠,边走边说铺子里新从天津、上海进回来哪些时兴衣裳,天津上海的小后生们都时兴穿些甚衣裳:“毛料尼子衣裳又保暖又挺括,讲究的人穿的比较多。”试了好几件,小后生挑了几件满意的付了钱,叫相跟着的伙计拿好。他看见柜台上的书翻了翻说:“掌柜的也看这些书,今儿个没甚事,咱俩去馆子里喝几盅咋个。”男娃没犹豫就应承下来。

小后生叫伙计把东西拿回家,两人相跟着去了就近的馆子。两人都念过不少书,挺谈得来。小后生说:“我叫景星,平常就爱看些洋人写的新书。前几年去京城上过洋学堂,刚回来没几天。我老家是蒲城的,现在帮父亲在镇北做事儿,学些本事,也想为国家出些力。”两人叫了些酒菜,越聊越起劲。

男娃跟景星边吃喝、边拉话,学问好的人记性好,两人说起甚,那是张嘴就来。景星说:“关中有八大怪,板凳不坐蹲起来,秦腔不唱吼起来,房子半边盖,姑娘不对外,手帕头上戴,面条象裤带,锅盔象锅盖,油泼辣子一道菜,咱镇北有啥怪。”

男娃自豪地说:“镇北也有八大怪,羊肚手巾当帽戴,洋芋擦擦不是菜,骑上毛驴走得快,唱着酸曲谈恋爱,黄土窑洞当房盖,镇北女子不外卖,圪蹴起来太阳晒,翻毛皮祆当被盖。”

景星快笑喷了:“你现编的吧。我问过一些当地的后生,谁也不晓得咱镇北有啥怪,就你张嘴就来,还朗朗上口,工整押韵得很。我听说你们这儿的人有个本事,唱酸曲只有个调调,词儿都是现编的,你不会有这本事吧。”男娃说:“不要听人家瞎说六道,谁有那本事,早就成名成家了。荷马史诗都是一代代传唱下来,后来洋人整理出来的。酸曲也一样,是一代代传唱下来的。现改词儿的不多,都是埋没的天才,那也是一怪。我刁空整理了一些,赶明儿拿到铺子,你有空拿去看,想唱我教给你,镇北大人娃娃人人都会唱几句。这八大怪也是我整理出来的,镇北流传的比较零散,得多听瞎子说书才能记下来些。听过瞎子说书、三弦弹唱没,那些人都是口口相传下来的,我记下不少,也能来两句,就是土话太多,你一时半会儿听不明白。过上几年,镇北话听溜说溜了才能懂,品出个中三味来。”

景星赞赏地说:“林子,你年岁不大,学问不小呀,小娃娃那会儿也是个神童吧。”男娃脸一红:“神啥呀,就是记性好些,博闻强记罢了。我打小好静不好动,拿本书在板凳上一坐,就能坐老半天。长大了跟爹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大地方,见多识广罢了。”景星说:“咱镇北也算得上人杰地灵了,能出你这样的栓整人。”男娃谦和地说:“我不算甚,张家那才是才子辈出,个个了不起。我连婆姨都比不上,兰子才灵呢。”

景星好奇的问:“媳妇儿识文断字,能写会画。”男娃骄傲地说:“那当然,咱镇北有句顺口溜,女中豪杰镇半街,名声在外好学问,说的就是兰子。”景星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不会又是你现编的吧,我咋这么不信呢。”男娃自信满满地说:“不看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不信不要紧,哪天有空,我带她专程上门去拜访你,你一见便知。”

男娃接着说:“你刚来时间不长,我跟你讲讲镇北的方言土话吧,方便你多了解咱镇北一些。咱镇北的方言土话很形象,很具体,拟声、象形字词很多,描述的都是场景画面,生活中很常见,理解了,非常有带入感,令人忍俊不止,能笑得人肚子疼,有趣的很。我一直在做镇北方言文字化的事儿,方便外地人了解学习。我举几个例子,镇北人不象关中人爱吃辣子,天冷爱吃热乎饭。酸甜苦温冰,土话叫酸溜不几,甜哇不几,苦了巴几,温哇不几,冰巴哇凉。

有一种黑暗叫黑天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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