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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原本就在一起
我们知道
宇宙终将归一
那一刻
我们将重新站在一起
将爱的神话延续
一九四二年七月七日,镇北时报,王川。一九八二年七月七日,刘林文集,第一百四十二篇。
一
女子默然地摸着身上的大红嫁衣,眼瞅着屋子里来回走动的身影,听着屋里门外女人们尖细嘈杂的声音,心里反倒平静下来。恍惚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朦胧模糊起来,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远去,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风吹过女子的俏脸,吹起几缕发丝,一颗眼泪无声的滴落,轻柔的滑过脸颊,凉凉的,落在草叶上。草叶轻点了几下,泪珠停在草叶上,一动也不动。清晨的阳光透过泪珠,折射出一朵格桑花的光影,紫粉色的花瓣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明艳艳的。微风袭来,她摇曳着俏丽的身姿,不可一世的笑着:“这个世界上,就我最能行,谁也比不上。”
最近不晓得咋回事儿,她总做一个梦,赶也赶不走,留也留不住:“一个男人站在大海子的沙滩上,仿佛一具雕塑。夕阳的余晖洒在男人身上,映射出男人挺拨的剪影。男人的面部轮廓很柔和,长长的睫毛,直直的鼻梁。在阳光的阴影里,男人默默地脱下衣裳,去了鞋子。男人赤裸着钻天杨一般修长挺拨的身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一步一步,义无反顾地朝海子深处走去。海水涌来,一点一点漫过男人的膝盖、腰腹、颈项、头发。男人中途回头望了她一眼,跟她笑了笑,又回过头,继续向前走着,缓慢而坚定,没有一丝停留跟犹豫。平静的海子波澜不惊,水鸟时不时从水面上划过,阳光映照出它们欢快的剪影,仿佛世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她好象在梦里跟男人说:“如果人是一只鸟,那该有多好。”每一次,她都会被这个梦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脸都羞红了:“这可是第一次瞅见男人的光身子,虽然只是个影子。记忆里的身影既清晰又模糊,咋也看不清。他究竟长啥样,他究竟是谁呢,我好象在哪儿见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思来想去,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为甚要往大海子深处走呢,是要去那儿浮水吗。做人多好,为甚要做一只鸟呢。他果真变成一只鸟了吗。”她心头的疑惑太多了,咋也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今儿个是女子出嫁的日子。一大早就有一大群大姑娘小媳妇围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马灯似的。
二嫂一大早就紧赶着过来,边给她梳理头发边说:“兰子,在家里有爹亲娘疼,做甚都由着你的性子,没人管,没人问,其实背地里闲言碎语挺多的。嫁了人,过了门,可不能再跟那些灰小子、小娃娃们说笑打闹。小心刘家人背地里给你窜板子,叫公婆拾掇你。去了刘家,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清楚人家在说甚,听话听音,别大大咧咧的,不当回事儿。……。”
五嫂给她在盘好的发髻上,插上一根凤点头的步摇簪,抢过话头不屑一顾地说:“兰子,少听你二嫂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你是咱乔家嫁出去的大姑娘,去了,可不能丢了咱乔家人的脸,叫人家小看了。有甚事回娘家来跟嫂子说,我给你拿主意。不信还有人敢欺负咱家姑娘,真是想不痛快早言传。自个儿立起杆杆子,不要给伙计们好脸子,叫他们蹬鼻子上脸。还有就是白家那个二老婆,麻缠得很,不能惯毛病,不然有你好受的。……。”
她听着两位嫂嫂关切的唠叨,心里直泛嘀咕,耐心等着穿扮好。一切停当了,她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我想静一下。嫂子们受累了,也去穿扮一下,歇歇吧。小莲,你留下。”等众人走了,屋里只剩下小莲,她长出了一口气:“二嫂跟五嫂太唠叨了,实实受不了。这两小脚女人,眼皮子窄得很。刚过门没多久,就生下小侄子,一天忙活撩乱的。如今可好,三句话不离家长里短,我咋都不爱听。小娃娃倒是挺招人疼的,有苗不愁长,如今都已经满地跑了,一点儿也不叫人省心。她俩就晓得整天围着锅台、娃娃转,能成个甚事。二嫂平日里嘴碎的很,没个主心骨,能给人出个甚好主意。五嫂心眼子活,能说会道,有点儿见识,可也实实没甚意思,我也不咋爱听。不过话说回来,听话听音,五嫂说的话没甚用项,可道理是对的。”小莲责怪地说:“姐,你就上点儿心吧,常提醒着自己个儿。往后万事多留些心,既别露怯,叫人当二傻子欺负了,当成了怂囊包。也别丢人现眼,叫人挑错窜板子,穿了小鞋,当成了糊脑怂。你要真受了甚委屈,我就打上门,找他们说理去,一定要他们好看。”她用力挥了挥小拳头,一副呲牙咧嘴做势要打人的俏皮模样。
女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心情立马好了许多,不以为然地说:“看把你能行的。我记住了,往后一定留心、留心、再留心,管住嘴,多看,多听,少言传。遇到事儿了,弄明白再看咋办。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把人整修服帖了。拾掇人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咱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欺负咱,也得瞅瞅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本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家大姑娘,名声镇半街,还怕他们那几个碎骨石。”小莲搂着她摇了摇说:“就你能行,行了吧。”
女子回过神来,望着眼前镜子里小媳妇的装扮,心里凉凉的,四处瞅了瞅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轻叹了一声:“从今往后,这里就不再是我的家了。”小莲黯然地说:“我要跟你去,你又不让。”
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混杂着后生们爽朗的哄笑跟小娃娃们惊喜的尖叫,以及唢呐、锣鼓的嘹亮乐声。从屋子外面进来帮忙相烘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阵忙乱,一块大红的厚实绸布盖到了女子的头上,一直落到女子瘦削的肩胛。两位穿扮齐整的盛装小媳妇搀着女子站起来往外走,在耳边叮咛着说了无数遍的这小心、那注意。女子低声埋怨道:“二嫂、五嫂,晓得啦。”
刚出门走过堂屋,就听见里面传来细不可闻呜呜咽咽的声音,女子晓得那是母亲的不舍。
乔兰娘坐在屋里炕上,隔着窗户玻璃,定定地瞅着女子从窗前悄然走过,再也瞅不见了。她含着泪水抬眼望着女子屋子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剪纸,抽出别在衣襟上的帕子,揩了揩眼角,怀揣着满腹的心思,又叹了口气说:“随她去吧,该说的都说尽了,日子还得女子自个儿过。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心肝宝贝又如何,自家宝,他家草,唉。你也不出去送送女子。”乔老爷子坐在炕上,吧嗒着手中的长烟枪,瞅了婆姨一眼,一声也没吭。
感觉过了五重门槛,坐在了红色的花轿里,女子满眼都是红色,心里一阵阵发紧,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紧张:“平日里不是很能耐,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不晓得这是在怕今儿个不知什么章程的礼仪出错,还是怕进了新家,有什么不懂的规矩出错。是怕闹了笑话叫人看了去,还是怕出了岔子,叫公婆瞅着看不顺眼。”
花轿起了身,巷子里又是一阵震天的鞭炮声,混杂着一片嘈杂的哄笑、尖叫声。借着透过轿壁的微弱晨光,女子盯着脚上的绣花鞋又失了神。她盯着眼前的一双天足,绣花鞋比常人大得多。女子记得母亲裹了很多回,又都在她的哭闹中叹了气:“算了算了,这都是命。”
她想着母亲昨夜叮咛的话语,一阵默然:“娘是真的不放心,昨晚陪了一夜,鸡叫了三遍才出了屋门。鸡叫头遍,娘就把人家叫醒,侍应着起来。娘站在脚地上,拉着人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瞅着、摸着,摸着手,摸着头,摸着身子,摸着、瞅着,咋也摸不够,瞅不够。”女子依稀记得母亲细声慢气地说:“都十七八了,往后的路要你自个儿走了,娘再也管不了啦。嫁人了,就好好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娘不在跟前,万事都小心点儿。”女子不以为意,觉得母亲太过唠叨:“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了门,不还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抬脚就回来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嫁个人吗,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女子能感觉到天明时分,母亲走的时候,后背一抽一抽的。她想伸出手,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襟,可终究是坐在炕沿,一动也没动,就这么眼瞅着母亲从视线里消失了。
路那头是个什么样子,女子心里没个准:“路好象很长很长,走走停停。一路喧闹,一路鞭炮,一路唢呐,一路哄笑。”
“刘家长房嫡子娶媳妇了,娶的是乔家长房的嫡女。”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三媒六聘,一时热评如潮,弄得沙漠边上的镇北小城家喻户晓,全城的人都在说这件喜事儿。街上站满了等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娃,个个脸上堆满了喜气,仿佛自个儿家今儿个娶媳妇似的。
刘家跟乔家在镇北城,那也算得上是颇有些名气响当当的大户人家。刘家以天津、上海口岸洋人贸易起家,早先家里有在天津做官的先祖,在那儿立下根基,已有上百年的经营。乔家以大同府西口关外边贸起家,每年要集结好几拨出关做生意的队伍走西口,家业也是不斐。两家是世交,做的大宗买卖又都与皮毛、红枣、茶叶、杂粮有关,这几年也经手些盐铁、马匹、衣物之类的时兴货,自然来往多一些,一来二去,两家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腊月的天气很冷,呵口气,众人眼前就是一团白雾。街边站着的大人们筒着袖子,左顾右盼拉着话,一脸久别重逢的模样,带着一股不自觉的喜气。小娃娃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嘻笑打闹着,一不留神,在冰溜子上滑了一跤,引来大人们的一阵哄笑。
刚下过雪,横跨老街的牌楼,在两旁商铺屋顶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肃穆庄严。迎亲的队伍在大街上拉出小半条街,一眼望不到头。嫁妆箱笼拉了十几马车,跟随迎亲送嫁的亲人不老少,吹吹打打的人手也不老少。一行人马缓缓从骑街牌楼的门洞一一穿过,打头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娃娃,披红挂彩,小大人似的端坐在同样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咧着一张都快笑僵了的俊俏小脸,向两边的人群不停地抱拳作揖,答谢着父老乡亲的深情厚意,跟状元夸街一样样皆:“同喜,同喜。”男娃长得栓整,白净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不含一丝杂质,迎着晨光映出炫目的七彩,挺直的鼻梁下一对紧抿着的嘴唇,弧线很周正,浓黑的眉毛翘了翘,眉头紧锁了一下,又赶紧松开,眼睛的余光向两边斜扫了一下,又赶紧收回看向前方,细长的睫毛掩饰着男娃内心的茫然:“好累呀,路咋这么长。”
迎亲的队伍中,一道饱含怨毒的冷冽目光一闪而逝,周围的人只觉心头一颤,瞬间又恢复正常。有人还奇怪地朝旁边瞅了两眼,没有人发觉有甚异样,男娃也没有一丁点儿察觉。
路终究是有尽头的,走过几处牌楼,又拐过几道小巷,轿子终于停了下来。落轿的声音传来,又是一阵喧嚣。女子回过神来,木头似的在两位嫂子的搀扶下跨过火盆,跨过五道门槛,做了些什么很合规矩的弯腰、磕头动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片红云在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当一切安静下来,女子感觉坐在了一把雕花硬椅上,椅子的扶手很光滑。女子晓得这把椅子有些年头了,她接过嫂子递过来的温水,低头小抿了一口,这才感觉到嗓子有些发干。嫂子又唠叨了不少闲言碎语,千安万顿,感觉时候不早了,才磨磨蹭蹭走了。女子不以为意地嘀咕:“又不是憨娃娃,说那么多作甚,啰嗦不啰嗦。”
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静悄悄的,恍惚间,她又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望无际的海子上,飘着一叶小舟,远山如黛、岁月如歌。夕阳西下,小船上的后生朝女子招了招手,女子从草原上飞奔而至,后生拉着女子的手上了船。两人悠然领略着海子的旖旎风光,兴之所至,后生搂着女子,扯着嗓子吼喊起原汁原味的镇北歌谣:“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后生的嗓子很好,唱得高亢嘹亮,听得女子眼神迷离,瞅着他一眼都挪不开。女子跟后生两人依偎在一搭,渔舟唱晚,自得其乐。
女子一阵阵愣神,想起了许多以前不经意的琐事,那么清晰,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过去咋没注意,还有这么些好笑的事儿。”女子差点儿笑出声来,一愣神,赶紧仔细听了一下:“还好,屋里门外都没人。”她赶紧挺直腰杆,端了端姿势:“今儿个的日子特殊,可不能出什么幺蛾子,跑出来吓人。”女子又是一阵出神,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不晓得过了多久,恍惚间好象有个女娃娃在屋子里点着了蜡烛。借着烛光,透过红绸盖头,女子四处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椅子旁边有个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对大花瓶,看不清描着什么纹饰。
愣神间,房门又开了,好象有好几个女娃娃把个熟睡过去的男娃娃抬着放到了炕上,铺好被褥安顿好,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男娃好象喝了不少酒,屋子里飘着些酒香气。男娃睡得很香甜,女子等了好久,他都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女子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她想了又想,几次伸手又几次放下,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掀开了红云一样遮住视线的盖头。女子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形,仔细打量着:“旁边是一张褐色四方雕花桌子,另一边还有把同样色泽的雕花椅子。桌子上摆着一对银制的镂花烛台,一看就是精工细做的物件儿,上面点着一对儿臂粗的红烛。桌子后面是一张条案,案上摆放着一对游龙吐水纹饰的青花瓷瓶,插着两把孔雀的翎羽。墙上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龙凤呈祥双喜剪纸,炕上铺着两床崭新的鸳鸯纹饰大红缎面被子。右边枕头空着,左边枕头上一颗小分头的男娃脸。仰面朝天的他一脸平静,发出细细的呼吸声。”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吼喊,女子心里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