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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四叔吃罢早饭,找到根旺,和他一起去到春光家。四叔靠堂屋门圪蹴着,夹着膀,别着头,哭丧着脸。根旺坐在隔墙萡跟前的小板凳上,勾头卷着烟。春光站在套间门口,靠着萡,拗着头,沉着脸。根旺往纸上撒着烟末,问春光:“你逮住恁四叔偷料啦?”春光看着大,说:“不是我逮住了他,是大伙逮住了他!”根旺听他话有点别,白他一眼,又勾头撒着烟末,问:“你打算咋处理他呀?”春光反问:“你说呢?”根旺说:“叫我说,你把那事压那妥嘞,别人想咋说咋说!”春光不吭声,停会儿,看四叔一眼,然后看着大,说:“这里头的道理我昨晚已经给四叔说嘞,再说还是那几句话。”根旺说:“理是理,现实是现实!哪个官不向着自家人呀!”春光道:“那!门里没当官的人该咋弄呀?那不成被人家当死鳖踩了吗?”根旺停了撒烟末的手,看着儿子,不满意地“嗯”一声,说:“咋!你给我讲大道理哩是不是?我活几十年嘞,没你知道世事是啥样是不是?”说着,狠狠地瞪春光一眼,说:“不向着自家人的官是戏台上的,现实没有那样的官!猪蹄夹子滚一百滚也往里勾!”春光本不想跟大抬杠,但又觉得不把理说透,就显得自己对四叔太不近人情了,就说:“你咋光捡那往里勾的东西说,咋不说把耙翻过来齿都往外勾呢?”又说:“照你说那理,咱队门里没官的人只能被当作死鳖踩啦?可谁被人踩不生气呀?气,得着机会就要反抗!这样,我这个队长还好当吗?”根旺恨他不懂世事,盯他会儿,便皱着眉,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他,道:“你呀——噫——你是信正确思想信迷嘞,给我上起了政治课!”说着,脸一绷,头一扬,猛一声说:“你小着呢!”
话刚落音,雪梅从套间走出来。同时,柳俊也崴着小脚过来了——昨夜,她听到了根旺兄弟俩的对话,知刚才他俩去了春光家,怕根旺父子说不一块儿话,就来了——二人站在当门。雪梅寒着脸,看公公一眼,又看着春光,生公公的气,却借斥责自己的男人喻公公,说:“大前半儿(上午)就吵架,也不知烦人不烦人!”柳俊见爷仨都沉着脸,扫他仨一眼,然后看着她男人,说:“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别拗头瞪眼的!一个比一个嗓门粗!”根旺瞪着媳子说:“会好好说、好好商量吗?唵!他就认他那杆秤!”柳俊指着根旺,回怼说:“你看你看你看!还说孩子哩!我的话刚落音,你就跟拗头马样,眼瞪得像喝了洋火!”说着,放下手,缓了口气,说:“你上年纪嘞,没学习过政策,就是没有孩子知道得多!”说到这儿,又看着春光,说:“恁大虽然没你知道新理多,但说的话也是为你好,你得——”根旺瞪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在这瞎叨叨啥?唵!”说着,看着春光,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把你叔那事哑不哑那儿?”春光板着脸,不吭气!根旺知他不同意,恼着说:“我的话你听着像放屁是不是?”雪梅护她男人,未等春光开话,便斥责她男人让公公听,道:“大比你懂得多!你不听他的话会中吗?唵!你想上天哩是不是?”说着,瞥根旺一眼。春光想:这理给他们咋着也说不清,不如一走了之,于是便从几个人中间走岀去了。根旺见他这样抗老子,一时怒从心头起,把未卷好的烟往兜里一擩,脱了鞋,站起来,边把鞋“嗖”地砸向春光边怒说:“黄嘴丫子才褪几天呀!翎长岀来了是不是?”把鞋砸在了春光背上。春光扭头看大一眼,回头走了。根旺吊着左腿,蹦着去拾鞋。柳俊怕他捡起来鞋再砸春光,便挡住他,埋怨道:“孩子大嘞!你咋还使他小时候那一套呀?”根旺拗头瞪着春光,“呼呼”地喘着气。雪梅瞪公公一眼,甩开门帘,进了套间。四叔别着头叹一声,站起来,走了。柳俊过去捡起鞋,回来把鞋放在她男人脚下。根旺穿上鞋,气呼呼地回家了。柳俊也唉声叹气地走了。
四叔偷料的事很快便在队里传开了。有的说看春光咋办吧!有的说春光当过兵、是党员、正直、一定会严肃处理他四叔。有的说是亲三分向,春光不会处理的……春光想:四叔正在气头上,等几天,也许会想通的。自己到那时再处理,他也许会理解自己的。于是,春光就不提那事了。谁知社员们想着春光是在包庇四叔,觉得他们就是偷、被春光逮住,他春光也没脸说别人!于是,有的偷拽队里的麦秸,有的偷起麦地土,有的偷割麦苗喂猪……干部逮住了他们,他们说队长叔偷牲口料还没事呢,俺们偷些鸡毛蒜皮子,恁凭啥管俺呀!干部们把这些问题反映给春光,春光知船在哪里弯,觉得得赶紧处理四叔了。
这日,春光召开了批判四叔的社员大会。四叔站在会场中间,对口不对口地只管说狠话,说:“我是反动派,是阶级敌人!大家都别向我学习!我偷牲口料!公家应该枪嘣我!我死了也无怨言!”散会后,春光又领着四叔去到大队部,让他在大喇叭上作了检讨。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呀!谁还敢再因偷点东西丢恁大的人呀!就再也没人敢摸队里的一根柴禾把了!队里的一切都平和了。可四叔却赖得抬不起头?
这夜,春光在代销店买两瓶酒,掂着去到四叔家。
此时,四叔坐在自家堂屋当门的板凳上,吸闷烟,见春光来了,白他一眼,不搭理他。春光把酒放在小桌上,掏出来烟,用双手敬在四叔面前,笑说:“四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四叔把脸扭一边。这时,四婶从灶房走进来,看着桌子上的酒,叹一声,看着她男人,说:“那事也不怨春光,怨你点背,正好碰见那几个人从慢牲口屋岀来嘞!春光也为难,管你吧,你是他四叔;不管你吧,他是队长,不管不中!”说着,又叹一声,说:“事情已经过去嘞,孩子又掂着酒来嘞,就是给你赔情来嘞!你也别在那甩脸子嘞!”春光把脸伸到他面前,说:“四叔,你要是还气,就扇我的脸出出气!你想扇几巴掌就扇几巴掌,只要解气!”四叔其实已经理解春光的难处了,只是拉不下来上辈人的面子、才不搭理他,如今见他这样拉小架,气也就消了,但依然摆上辈人的架子,瞪春光一眼,约摸着媳子得去灶房炒喝酒菜,便站起来,去到灶房,坐锅对门,等着烧锅。
四婶朝春光苦笑一下,去到灶房,炒鸡蛋菜。四叔烧着火,小锅“吱啦”响!春光又去喊大。根旺已经想开了,本想拿几天大的大架子、不搭理儿子,今见儿子来喊自己了,觉得儿子就是在大的大架子面前低头了,也就跟着儿子去到了四弟家。
二人进了屋。此时,菜、酒、筷、盅、已摆在小桌上。根旺不见四弟,问春光:“你四叔呢?”春光说他在灶房。根旺便去到灶房。不一会儿,兄弟俩便说笑着过来了。春光慌着摆板凳。仨人围桌而坐。春光又忙着敬烟。根旺接了烟,看着四弟的脸,皱着眉,咂下嘴,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说:“孩子也有难处呀——”四叔扭着头,叹一声,说:“是哩!”说罢,回过头,看着春光,苦笑一下,也接了烟。
此时是十五之夜,天高、云淡、星亮、月圆!屋里响起欢声笑语和“吱”的喝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