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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二月。在程庄通往大队林场的大路上,走着一位年轻人。他头戴一顶单军帽,帽脸被捏得立棱棱的;帽檐得体地慢弯在额上,军帽下是一张英俊的脸。他穿身绿军装,扣着风纪扣,衣领板板正正地托着下巴;五颗重枣色的衣扣均匀地竖排在胸前。他背着有棱有角的绿军被,迈着军人的步子往前走。
此人是程春光。他服满兵役,退伍还乡,恰逢公社在退伍军人中选拔大队干部,被选拔为程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今天,他按照党支部的分工,去林场接替另一名干部建猪场。
二月的程庄田野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麦苗正返青,在阳光下泛着绿波;草芽已顶出枯草被,正蓬勃地往上长;一种野草开了小紫花,点缀着春天的大平原;沟半坡的芦苇钻了尖,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冻得像面堆似的晒旱地里响着农夫春耕吆喝牛的“哈哈”声。
春光欣赏着风景,来到林场,被厂长安排住在一间屋里。社员今天没上工。他喝罢汤,和厂长说会儿话,就睡了。
第二天,春光吃罢早饭,去到工地,等社员八点来上工。他等会儿,看手表已到八点了,却不见一个人来上工。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在部队,什么时候集合是分秒不差的,然而,在这儿,时间到了却连一个人也没来。他焦急地走到场外路上,往通往林场的路上望,仍不见一个人来。他想:难道是昨天没和社员说今天要上工?去问技术员后,知道说了今天要上工,又看看表,见此时已是九点了,还是不见一个人来,焦急地说声:“这是怎么回事呢?”便又去到场外路上往东望。他总算看见有人晃动了,不由自主地去迎他们。终于,那些人离他不远了。他看他们走着不急不躁的,恨不得过去给他们腿上安上翅膀飞。他终于等到他们走到跟前了,压住气说:“现在已经九点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人们看他一眼说:“不晚!恁远的路,俺得一步一步走,就得走到这时候。”春光厉声说:“快点走!”有人才加快点步子。
其中有个四十多岁的人仍在慢腾腾地走。前面有人扭头戏谑喊:“‘犟筋头’!走快点!别让狼把你拉吃了!”那个叫‘犟筋头’的人不慌不忙地走着说:“慌啥慌!慢了点豆腐,紧了一锅浆。”春光一听这话来了气,伸手让他看着手表,厉声说:“你还‘慌啥慌’哩,看看这都几点了!都像你这样!还干不干活?”‘犟筋头’却不走了,拗头看着他说:“咋!干不成活怨我呀!一个虱子顶不起被子,我急有啥用!”春光瞪着他说:“别说那么多话了,快去上工!”‘犟筋头’说:“快恁狠弄啥!走得快了磨鞋底、还得俺老婆搭灯纳呢!”话音刚落,一个社员走到这儿,上前搂着’犟筋头‘的脖子说:“快走吧!到那儿咱俩再下两盘棋。这回你可别跟昨天一样一盘不赢。”’犟筋头‘却不走,拗头瞪着他说:“‘十二能’,你不知赖,昨天我是故意让你的!”那个被叫做‘十二能’的人往路边拉着他说:“走......别喷咧!没人指点,就咱俩。咱在路边下一盘棋试试看!”春光往他俩跟前急走几步,厉声说:“恁俩还嫌时间早是不是!赶快去上工!”。“十二能”扭头看着春光撒谎说:“你看我,忘了和你说了。俺娘不得劲,我去给他拿点药才来,误点时间,要不是这,八点上工,我七点半就来了!”春光说:“情有可原,快去上工吧。”“十二能”笑着说:“中......”就推着“犟筋头”走了。
春光又待了一会儿,见没人来了,这才往工地走。
此时,在工地旁的树林空地方,“犟筋头”和“十二能”在下“地棋”,一个坐、一个蹲地上,大家围着看。“十二能”拿起一个子,说着“四个角被你占了仨,我只能走这个子”的话,把子放角上,又故意指着“犟筋头”边上的一个子说:“你敢撵?我合‘四斜’!”“犟筋头”看着他指的子说:“我是信球呀?唵!你想哄我?毛嫩点!”说着拿起自己“十”字上的一个子,还没落,“十二能”赶紧拿起自己的一个子,说:“合着!”便把子放在‘犟筋头’刚才腾空的地方。‘犟筋头’迷迷瞪瞪看着‘十二能’放的子,问:“合的啥?”有个旁观者说:“合的三斜!”‘犟筋头’这才看出上他声东击西的当了,忙把‘十二能’刚才放的子拿起来,放回去,把手里的子放在“十”字上,说:“不算!”‘十二能’看着他说:“凭啥呀!”‘犟筋头’说:“子落地才没气,我的子还没落地呢!”有人埋怨犟筋头说:“恁明显的棋,你咋看不出来哩?唵!”‘犟筋头’瞪着那人说:“就你能!叫你来说不定还不如我哩!”那人红着脸走开了。
这时,春光走过来,见紧是晚了,他们还在下棋,顿时恼火,厉声道:“你们还干不干活?唵!”人们扭头看他一眼,继续下、看棋。春光命令道:“别下咧!快去干活!”没人搭理他。春光更加严厉地说:“听见没有!”这才有人慢腾腾地往工地走。春光想;在部队班长说句话就是命令,战士们就得雷厉风行执行,哪像这啊!自己说了一百遍,人们只当耳旁风。他便说:“这要是打仗,部队要抢占一个高地,你们是慢慢腾腾的,不打败仗才怪哩!”有人“嘿嘿”笑着说:“这是农村,不是部队。能领一军,不领一村。”春光见他们只说仍不动,便分开众人,走到圈里,用脚佉了棋盘。‘犟筋头’正觉得这盘棋自己定赢呢,见状,怒视着春光,发火道:“你咋恁铁啊!唵!连盘棋也不让下到底!”春光把手表伸到他面前,说:“你看什么时间了!还能下棋吗?”‘犟筋头’说:“啥时间呀!东边日头一大堆呢!”春光说:“像你们这样散漫的‘兵’,在部队早被处分咧!”‘犟筋头’臊他说:“你还回部队啊!”这时,‘十二能’站起来,看着春光的脸打圆场说:“都怨我,以后再不下棋咧。”说着,弯腰拉着‘犟筋头’的胳膊,戏谑说:“孩他娘,起来吧,下棋的时间已经不短咧!咱该干活咧。”又嗔道:“看你那球样子,一句话没说完就搁高腔,跟三眼铳样。人家春光也不是专门说你的,是说大家的,你发啥火!恁些人,没个规矩会中吗!你别生气,这盘棋算你赢中不中?我能不知道你下棋厉害!”说着,把犟筋头拉起来,推着他走了。犟筋头被戴了高帽子,消了气,去了工地。其他人也去了工地。
春光站在猪圈里。技术员给大家分着工。十二能知道工地上的人是单数、一个泥水匠配一个小工得余一个人干轻活,便溜进了一片树林里,蹲着装拉屎,约摸着工分完了,便走出树林,一边系腰带,一边回到工地,见人们已经干活了,便问技术员:“我干啥?”技术员问:“你刚才弄啥去啦?”十二能说:“我昨晚喝点剩饭,刚才拉稀去了。”技术员想想说:“你看哪儿砖供不上就给他板砖吧。”十二能说:“中!”就在工地上转起来。
众人干会儿,垒完这一片墙,挪了地方,该打夯。众人把夯抬过来。春光问:“谁会扶夯?”有人指着十二能说:“他会扶。”春光说:“你扶吧?”十二能“嘿嘿”笑着说:“我会扶吗?”有人看着他,笑说:“你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啥不会呀?要是给你裤裆里安个那家伙,你连孩子也会生。”十二能笑笑,便走到夯跟前,摇摇夯把,拽拽夯绳,见都结实,问春光:“谁抬夯呀?”春光正要说话,有人看十二能一眼,慢慢扭回头,看着春光说:“你别搭理他,叫他点谁抬夯,他点的人搁一块了。”十二能又“嘿嘿”笑,便点了几个抬夯人围着夯,然后看着抬夯人说:“哥们,都注意点,别叫丢人呀。”说完,便紧紧腰带,往手心吐口唾沫,搓几下,往前走一步,探身,伸后腿,掂后脚尖,双手扶夯把,说:“开始!”便拖着后腔喊起来:“前偎前站吧哎嗨呦~”话落音,抬夯人便弯腰、提绳、抬步,喊:“前偎前站吧哎嗨呦~”众人一起把夯抬到肚子高,那夯便猛地落下来。十二能又喊:“齐努力呀哎嗨呦~”抬夯人也跟着喊着抬。十二能喊:“干革命呀哎嗨呦~”“社会主义哎嗨呦~”“养猪场呀哎嗨呦~”“养肥猪呀哎嗨呦~”“吃肉片呀哎嗨呦~”“吃得胖呀哎嗨呦~”“寻老婆啊哎嗨呦~”他见啥喊啥,随口拈来,抬夯人随腔就调跟着喊。十二能喊着喊着,浑身的细胞都动起来,声音愈发尖亮。在他声音的调动下,抬夯人是声齐力足。那夯竟被扔飞过头顶。十二能竟松了手,仰头看着头顶上的夯,得意地晃着头,嘴角分泌出白沫。在夯把子落到他面前的刹那间,他伸手抓住了夯把子,使夯稳稳地落点上。
有个抬夯的抬累了,也喊号,也抬绳,就是不使劲。十二能窥他一眼,喊道:“拉滑屎呀哎嗨呦~”“使假劲呀哎嗨呦~”“说人话呀哎嗨呦~”“做鬼事呀哎嗨呦~”“烂屁眼呀哎嗨呦~”“别学他呀哎嗨呦~”喊得那人赶紧使了劲。十二能见有个“妈呱子”(乌鸦)叼走了一条小虫,便又随口喊道:“妈呱子呀哎嗨呦~”“尾巴长啊哎嗨呦~”“娶了媳子哎嗨呦~”“忘了娘呀哎嗨呦~”“别学它呀哎嗨呦~”“孝大、娘呀哎嗨呦~”春光看着他,抿嘴笑。十二能看春光一眼,喊开了:“退伍兵呀哎嗨呦~”“当干部呀哎嗨呦~”“跟党走呀哎嗨呦~”“走正道呀哎嗨呦~”“为人民呀哎嗨呦~”“有好报呀哎嗨呦~”
春光听着,红着脸,“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