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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静语送占喜回八楼时,心神依旧恍惚。
很多很多年了,他没有在人前主动出过声,这种忍耐很艰难,要克服的几乎是人的本能。
高元告诉过他,在他家吃饭时,他的父母和姐姐其实都会在打手语时出声,可能是无意义的嗯嗯啊啊,也有模仿常人的唇形试图“说话”,当然真出口了,什么都不是。
高元说单位里的聋人同事也都是这样,觉得这很正常,妻子晓梅在家时也会很放松地出声,为什么骆静语就能一直不出声?喉咙不会难受吗?
骆静语没有回答他,内心知道答案,只要保持清醒,懂得克制,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习惯。
他和占喜在802门口分别,骆静语用手语告诉她早点睡,占喜抱着他的腰,仰头问他:“明天下午你有什么安排?”
骆静语还真有安排,拿出手机打字:【明天花朝节了,我想要去公园,节日活动,拍照,是工作。】
“工作?”占喜看完屏幕后小鼻子都皱起来了,“去公园工作啊?一个人去?那我呢?”
骆静语笑起来,打字:【你早上是上课,你想去吗?】
“想啊。”占喜问,“哪个公园?我中午下课了直接过去找你,行吗?”
骆静语点点头,晃一下手机,意思是一会儿把公园地址发给她。
“小鱼……”占喜能看出他情绪低落,哄了好久也没见他高兴起来,这时候还是想对他说说心里话,“刚才的事,你别老想,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听听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我不骗你的,就我们两个人嘛,礼物它是个猫啊,你对着我真的……别有负担,我偷偷告诉你啊……”
她手指揪着骆静语的衣摆,像是很不好意思,“我在你面前时可放松了,有时候会打嗝,有时候还会……噗噗。”
骆静语:“?”
见他拧着眉一脸费解,占喜脸红了,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噗噗呀,你不会噗噗吗?”
骆静语当然会噗噗,谁都会噗噗,只是他没看懂噗噗是什么,直到被拍了屁股才意识过来,一下子和占喜一起变成大红脸。
对哦!噗噗也是有声音的,还有味道,那他平时也是这样的吗?天啊!骆静语都惊恐了,占喜咯咯咯地笑起来,又一次抱住他说:“我们是人啊,又不是神仙,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你在外面不愿意出声我能理解,但是和我在一起你不用那么紧张的,就放松一点吧。我喜欢你笑的时候能笑出声来,能让我知道你是真的高兴。小鱼,我不想你忍得那么辛苦。”
她抬手摸摸他的喉结,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我很开心,我听到你的声音了,真好听,我很喜欢,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听。以后还想听,你别老憋着了,好吗?”
读完她的唇语,骆静语真的放松了一些,反正好听不好听他也无从验证,欢欢说好听,说她很开心很喜欢,他想,就相信她吧。
低头吻一下她的额头,骆静语伸手刮刮她的鼻梁,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想,也就只说给她听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欢欢没有害怕,没有反感,没有笑话他,这样就够了。
骆静语离开后,占喜从包里掏出那张小丑鱼的颜料画,从塑料片上揭下来,贴到冰箱门上。
尼莫的颜色很鲜艳,海底世界总是丰富多彩的,占喜的手指摸过那条白橙相间的小丑鱼,心里又想起骆静语。
他的音色是真的好听,清清脆脆,并不沙哑。
但占喜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会不愿发声,因为他开口后,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是在说话。那更像是一种含糊的呻吟,一种困兽般的低吼,一种独立于人类语言体系外的发声方式。
小鱼当时闭着眼睛,占喜能感觉到他在尝试控制音量和音节,声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音节也随着嘴型变化出现过好几种。
他的声音没有令占喜感到不舒服,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就是想听听小鱼的声音。然而她明白,要是小鱼在公共场合这样发声,的确会让别人难以接受。
——
次日早上,依旧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
在周莲家里,她和占喜刚结束一个小时的手语教学,周莲有点累,说休息十分钟,给占喜准备了些水果点心,让她边吃边看她收藏着的宝贝。
这些宝贝是老照片,当年都是用数码相机拍的,电脑里也有存,但是像周莲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是对洗出来的照片有别样的情怀,所以按照年份都做了相册。
周莲抱出几本相册放在占喜面前,换上老花眼镜翻起来:“我这个礼拜找出来的,就等你来了给你看……喏,小占你看,这是不是小鱼?”
占喜仔细地看,6寸照片里是几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和周莲的合影,她一眼就认出了骆静语。
周莲和几个女生坐着,身后站着四个男生,小鱼是左起第一个,穿着运动校服,个头高高瘦瘦,留短碎发,眉眼和现在很像,只是青涩许多,脸型也比现在柔和一些,笑容很浅。
“这是什么时候呀周老师?小鱼那会儿几岁?”占喜喜欢极了,把照片抽出来,拿手机翻拍。
周莲说:“初中吧,初三的时候,对,这个校服是初中的,高中换颜色了。后面还有好几张都有小鱼,你自己翻。”
占喜一页页往后翻,真的看到好几个小鱼,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
周莲又找出几张骆静语高中时的集体照,一个班级只有十几个人,占喜很轻易地就能找到他。
谁让她的小鱼这么高又这么帅呢?总是站在最边上,神情很温和。占喜问:“周老师,小鱼以前在班里是不是很受女生欢迎啊?他这长相要是放在我高中里,是校草没跑啦!”
周莲看着照片笑道:“是挺受女生欢迎的,不过他很内向,不是那种活泼的性子,几乎不和女生来往,走得近的也都是男同学。”
周莲像是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事,“我在盲聋学校工作二十多年,骆静语是我印象最深的学生之一。小占,我不知道你对这个学校有没有了解,应该没有吧?”
占喜摇摇头,在认识小鱼以前,她从来没有认识过听障人士,怎么可能对盲聋学校有了解?
周莲吃着小饼干,给占喜讲起来:“我们学校是十二年一贯制,初三以后,会有一部分文化课成绩比较好的聋生去普通高中随班就读,为了冲高考,那些孩子大多都戴着助听器,有残余听力。”
“像小鱼这样一点儿也听不见的孩子,要么初三毕业就不上了,要么就继续留在学校念高中。高中里也有文化课,好好学也可以冲击大学,小鱼的姐姐骆老师就是留在聋校考上的大学。但这样的学生其实很少,绝大多数学习都不好,学校高中部更侧重职业教育,希望他们能学一些傍身的本领。”
占喜听得很认真,周莲把水果盘推给她,她拿起一个香梨咔咔地啃。梨子很甜,汁水弄湿了她的手指,她也无暇去擦,只想多听一些关于小鱼的事。
周莲:“在学校里,我们有美术课,电脑设计课,计算机课,厨师课,西点课,中式面点课……都是适合聋生择业的课程。我教的手工课也都是教他们做一些生活中实用的东西,比如手工香皂啊,手工皮具啊这些。男生们都不喜欢,这么多年了,只有小鱼是个例外,在动手能力上他特别有天赋,做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比女生做得都好。”
“有一年暑假,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手作方面的交流活动,同屋的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她在日本生活过几年,学过烫花,工具都带着,空闲的时候就教了我一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回来后就买了些基础材料,自己捣鼓着做了几朵花。”
“开学以后,我带着一朵花去给学生上课,就是这朵黄玫瑰,我记得很清楚。”
周莲把那朵已经保存十几年的黄玫瑰又拿给占喜看,“我告诉他们这叫烫花,是用布做的,如果有人感兴趣,可以课后来找我,我给他们演示一遍怎么做。”
“后来,大概有三、四个女生来找我,然后我就看到了小鱼,红着个脸,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哎呦,那个场景我印象太深了。”
占喜手里捏着黄玫瑰,脑海里一下子有了画面,她的小鱼就是这样的呀!不仅害羞,有时还胆小,见到她时老是想逃跑,是一头傻乎乎的鱼。
周莲笑得很温柔:“他那时才初三吧,记不得是十四还是十五了。我把他叫进来,他说他想再看看那朵花,我给了他,他把那朵花拿在手里反复看,眼睛里都亮着光的,跟我说这花真好看。”
“唉……”周莲叹口气,“可惜烫花的制作材料太贵了,我没有办法给他们上课。小鱼看我做了一遍烫花后,每天都来看那几朵花,终于有一天,他和我说他想学,问我能不能教他。我说你要么自费给材料费,我教你做几朵入门的花,难的我也不会。”
“第二天他就把钱带来了,是他自己存下来的零花钱,丁零当啷的连硬币都有。我一下子就心软了,真是个傻孩子,我说算啦,不收你钱了,但你别和别人说,我偷偷地教,你偷偷地学。他不答应,非要把那一堆零钱都给我,后来我就收下了,有几十块吧。小鱼就是这样的性格,很较真的,他不会允许自己占我便宜。”
“我教他画花型,剪花型,染色,用烫镘去熨烫,他学得非常快,不过没学多久,我们就继续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东西教他啦!我会的花型就那么三、四种,他都学会了。我说你要学更难的,你得去找老师。”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走这条路,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背着行李就去上海了。”周莲看着占喜,“其实我一直觉得,小鱼这个孩子,就算他不做烫花这一行,做别的,他一样会做得很好。因为他真的是个很执着很纯粹的人,还耐得住寂寞,这样的性格非常适合手作这一行。”
周莲叹口气,“他能选择烫花这一行,这么小众的,门槛虽低,精进却很难,我觉得他也是很有魄力,毕竟是个耳朵听不见的孩子。吃亏也是吃亏在这里,很多事情太被动,没人帮他他自己就没办法解决,这个怪不了他,他能做到现在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只是……”
周莲看着照片里骆静语稚气的脸庞,又抬头看向占喜,“只是我总觉得他应该可以更好,真的小占,你可以给小鱼多些鼓励,让他多点信心。他还年轻,有天赋又足够努力,他就是缺了点运气,在这一行,他理应有更大的成就。”
听到这儿,占喜想到自己帮小鱼写给方旭的那份“发言稿”,那件事的后续是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小鱼见过方旭后,她在微信上问他聊得如何,他没有正面回答,她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他说他有事。后来就是元旦假期,她回富椿镇了,两人再也没聊起这个话题。
占喜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小鱼和方旭依旧在合作,如今听到周老师的话,她心里产生了疑问,小鱼和方旭的矛盾真的解决了吗?
——
手语课结束后,占喜去便利店买了些零食饮料,又给自己买了个三明治当午饭,坐公交车去湿地公园。
这些年,湿地公园每年都会举行花朝节活动,为期一个月。这天是开幕式,也是最正儿八经的节日当天,公园里人非常多,占喜买票进去,一路看到的都是身穿汉服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小鱼发微信说他在姻缘桥边等她,占喜看到这地名就想笑,心想这人是故意的吧?
她没有汉服,特地穿着一条粉紫色连衣长裙,外头是一件白色毛线开衫,长发披在肩上,脸上化着淡妆。
原本以为自己打扮得挺美,可是和路上那些穿着漂亮汉服、头戴花饰的娇俏小姑娘一比,占喜的穿着实在很寡淡。
三月里的湿地公园莺飞草长,还未到鲜花盛开的旺季,不过柳树已经抽出了鲜嫩的叶芽,各种花骨朵儿也都缀在了花树的枝丫上。
天蓝云白,占喜心情颇佳,循着地图找到姻缘桥,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灰衣男人倚坐在桥沿边,两条长腿交叉着,肩上挎一个摄影包,手里端着一台单反相机,正在取景。
就像是有心灵感应般,他的镜头慢慢地向这边移过来,当占喜进入镜头范围后,那人就定住不动了。
占喜双手拎包负在身后,几乎是跳跃着向他走去,还未走近,就听到快门声“咔擦咔擦”地响起。
骆静语放下相机,在占喜走到他面前时,很自觉地摘掉口罩,对她露出微笑的脸庞。
“你几点到的?”占喜问。
骆静语用手语比了个“十”,现在占喜已经看得懂了。
“吃饭了吗?”占喜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包,“我带吃的了,我们可以野餐。”
骆静语单手比手语:【吃过饭了。】
占喜看看四周,姻缘桥这儿人好多,有很多人围着一棵树,好像是把红绳系到树上,红绳上还挂着小木牌。
“他们在干吗?”占喜挽住骆静语的胳膊,指着那棵树问。
骆静语觉得这都不用答,好多景区都有这样的一棵树或是一面墙,挂着同心锁呀、姻缘牌呀……他低头看占喜,发现她脸颊红扑扑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那棵树看,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骆静语牵住占喜的手向着那棵树走去,树边有个摊位出售带红绳的姻缘牌。骆静语用眼神询问占喜,他俩交往才一周,不经过她同意他是不敢买的,毕竟这代表两个人的心意和憧憬。
占喜的脸更红了,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个姻缘牌装模作样地问店主:“多少钱呀?”
店主玩着手机没理她,骆静语被逗笑了,接过她手里的木牌,指指桌角的二维码,大字儿明码标价着呢,二十块钱一个。
占喜羞得躲到了他身后。
骆静语拿着姻缘牌又向她确认了一下。
占喜点点头,骆静语便扫码付款,又牵着她来到另一棵树旁,树枝上吊着好几支水笔让人写字。
他拿起一支水笔,在姻缘牌左边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名字:骆静语,又在底下画了一头喷水花的鲸鱼。
他把木牌递给占喜,占喜在他名字边写下自己的名字:占喜,底下画了个圆滚滚的鸡蛋。
骆静语拿过木牌,给鸡蛋加上一张笑脸。占喜又拿过去,在两个人的名字间加了一个爱心。
两人把姻缘牌系到树枝上,满树的红绳子小木牌,每一块上都写着一对陌生恋人的寄语。风一吹,小木牌们晃起来,占喜抬头看着,看着那块小木牌上两个人的名字,还有鲸鱼和鸡蛋图案,心里就觉得好甜好甜。
花神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占喜想,花神花神请看看骆静语吧,他都以造花来做职业啦,如此虔诚的信徒到哪里去找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