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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那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极快,只是雨后仍是阴沉着。过了傍晚,天色暗下来也早。晚饭后绛树没让谁跟着,独自去了莲池上的亭子里。
雨送浮凉,隐约有池中湿润的荷香。绛树执着那支玉屏箫,吹罢一曲,便倚着美人靠,低头抚着箫身上的图案出神。池上飘过夜风,水中荷花一阵轻摇,绛树望过去一眼,花瓣被雨水打落了不少,只剩许多光秃秃的莲蓬立着。莲子已成荷叶老,荷花落瓣片片飘落水中,风华不复。
绛树不知是惋惜还是什么别的心情,只是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身上忽然一暖,她回过头,见刘琦将一件软毛织锦的薄披风搭在她身上,笑意温存:“虽说是夏天,这雨后还是凉些,绛儿注意身子。”绛树默默紧了紧披风,抬头问道:“公子怎么来了?”“忙了这些天难得闲下来,出来走走恰好听见箫声便过来了……”他说着笑了笑,“本也正想去看看你,自从你回来后,还没有同你好好说说话。”绛树垂下眸子:“公子如今不比从前,难免要忙些,我明白。只是公子也要注意休息。”
刘琦点点头,忽然转身唤下人拿了棋盘来。绛树正不解,刘琦向她笑道:“许久不曾和绛儿下棋了,今晚无事,我们手谈一局如何?”亭子正中原就有一张小几,棋盘摆上去,绛树不好推却,便过去坐下了。刘琦仍如从前那般道一句:“你先来。”绛树摇摇头:“公子不必让了,不过是闲来消遣,绛儿输便输了,没什么的。”刘琦怔了怔,随即也就笑笑应了:“好。”绛树执白先行,脑海中却是一个那样相似的场景:夏日午后慵懒的日光透过紫薇花与浮柳,满架蔷薇一院香。木香荼蘼下头,一局棋,两个人,身边萦绕着花香茶香,重头歌韵响铮琮。似乎当时,她还在想着刘琦,竟不知如今会是这样一番纠葛……
心中不禁有些苦涩,绛树执着棋子想了想,索性按着赵云那天的手法一步步落子。刘琦初时神色意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再低下头去已认真严肃了许多,每一步都仔细思量过。这一局棋,最后到底还是她输了。刘琦长舒口气,端起手边茶盏,笑道:“绛儿的棋艺可真是大有长进,只是既是你说不要让着,怎么竟让起我来了?便是我输了也无妨啊。”
“嗯?”绛树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他便继续道:“不是么?这手法看似凌厉,可是每一步都留了余地……”他停了停又笑:“绛儿是舍不得么?”绛树手中白子坠落在棋盘上交错的棋子间,不觉望向手中那支箫。原来,赵云对她那些不着痕迹的关心,比她意识到的更多也更早。然而,真的是她没有意识到么?还是那时的她不愿往那里想呢?他不说破地对她好,她也只心安理得地承受着,两个人似乎一直心照不宣地相处,却是一段那样美好的时光。
她许久不曾答话,刘琦只是看着她,半晌才轻轻道:“绛儿,你此次回来,似乎一直有心事。是还在意那次我的拒绝,还是气我那么久才接你回来?”绛树忙摇头道:“没有,公子别多想。”刘琦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深深注视着她:“绛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他停了一停自己继续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想要么?”绛树抬起头看向他:“公子是想说什么?”“我是想知道你想要怎样度过以后的日子,若不喜欢那些,那么要是花朝月夕,卷书泼墨,煮茶对酒,布衣青山坳,我也可以陪你。”刘琦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绛儿,你……嫁我可好?”
绛树不料他突然这样说,怔怔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刘琦似乎是早已准备好了话,只继续说着:“也许我现在提及这个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我真的害怕……绛儿,从前都是我不好,我顾虑太多,想的太多,却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直到你出事。我再经不起那样的一场虚惊了,我只想让你永远在身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他说到最后,亭榭外头雨声渐起,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亭子外头四下朦胧,只有几盏纱灯的光影映得周围影影绰绰。池里涟漪四起,雨声仿佛莲丛深处兰桨拂水,桨声流苏划破那水面夜似画。绛树不由得转头向外面看出去,雷声很远也很轻,并不像那晚雨疏风骤。不似旧时天气,亦不是旧时人。她此时倒努力地试着去回想,那时赵云的怀抱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和眼下身边的这个人会是一样的么?
手中那支箫的触感分明,她低下头看着那箫上坠着的银红色流苏在指间绕了几圈,仿佛在心上也绕了几圈难解的思绪。自己的一番感情竟像一场闹剧一般,起初阴差阳错地错认了想喜欢的人,命运却偏不让她将错就错。若是没有再遇上赵云,或是他从没有喜欢她,倒也免去了许多挣扎。可是事已至此,如今叫她如何还离得开他、放得下他呢……
“绛儿?”刘琦见她只低头不语,不免有些忐忑,轻轻唤了一声。绛树抬起头来,尽量不想让他看出太多心思,斟酌着道:“公子,我真的不知道该当如何。我只觉得我似乎从来也猜不透公子的心思,曾经以为自己期待着的东西,一旦来得太突然,反而叫人不知该欢喜还是惶恐……”刘琦闻言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明白,是我不好。绛儿,有些事情我以后再向你解释,只是你要相信我今日所言并非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过了的,所以你尽可放心。”
绛树蹙一蹙眉,思量片刻抬头望着他道:“我知道公子是真心,可这毕竟是大事。我们相处的时日并不算久,现下我真的不知怎样答复,公子让我考虑一段日子可好?何况,婚姻之事总是要问过亲人才合适,所以……”绛树略微一顿,“公子可否让我去江东一趟?”“江东?”刘琦惊讶道,“你在那里有亲人么?”绛树点点头:“虽说不上有亲缘关系,然而于我来说已是至亲。”
刘琦低头犹豫半晌,忧虑道:“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只是曹操眼看着便要挥师南下,你若此时去江东,实在是太让人放心不下。”雨下得越发急起来,绛树望向亭子外头平静道:“无妨,过些日子会有合适的时候的。”刘琦见她如此,也便不再说什么,扭头看了一眼夜色中浓密的雨雾道:“雨下得大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房间里一盏一盏的灯烛染着柔和的暖意,清歌小心翼翼地看着绛树道:“姑娘,还用再添几盏么?”绛树倚在窗边似乎正出神,半晌答道:“不必了,把它们都熄了休息吧。”清歌答应着去熄了几盏,又听得绛树道:“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必陪着了。”清歌听着外面逐渐密集的雷声,疑惑道:“可是姑娘不是害怕……”“没事……”绛树冲她笑了笑,“今日觉得累了,想来即便有这雷声也能睡得安稳。”
清歌点头应了退出门去,绛树过了许久方离开窗子,狠一狠心吹熄了最后几盏灯,撑起伞轻声出门,匆匆向房间后头过去。夜风兼骤雨,打湿了的衣衫隐隐透出些寒意。她疾走几步靠近那才刚转身的身影:“既然来了,为何这就要走?”那背影一顿,转过身来,满脸的意外:“这样大的雨,姑娘怎么出来了?”绛树走近几步抬头望着他,眼前仿佛也凝了朦胧的水汽,叫她不能完全看得清他的神色:“因为我希望你会来,我只想见见你。我知道我不该再缠着你,可是我不甘心。我也不相信,你难道真的丝毫不再在意我……”
赵云于几步外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却道:“我在这里,只是在想有些话该不该同姑娘说。”他稍稍移开目光,“方才姑娘拒绝公子的事情,其实应当再仔细考虑一番。”绛树身子一颤,轻声道:“你看见了?”“是。”赵云沉吟片刻道:“同公子在一起的生活,就很适合姑娘,姑娘还是再好好想想……”“你凭什么要替我安排我的生活?”绛树打断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我自私,我不想选择一个我不喜欢的方式,在遗憾和后悔中度过一生。自然我不能去左右你的选择,若是你因为我而为难,那也大可不必。”
顺着伞骨滑落的雨滴汇成细密的珠帘,夜风裹挟着水汽有微微的寒意,绛树再看他一眼,他似乎是在想些什么。绛树低低叹息一声,道:“我并非不再害怕这样的雷雨,只是经了樊城那一次,或许还觉得这雷雨夜还多少有一些值得怀念。天色已晚了,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她转身一步步向回走,一整朵栀子花如同飞倦了的娇柔白鸟,在雨中轻轻落下。在这样一场夜雨里,竟已能察觉得到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