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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不过既说要请夏太医出马, 那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时分, 各宫主儿也纷纷从东西六宫赶来, 上围房候旨了。今儿天色混沌,不像平常似的一场大雨过后就放晴,天灰蒙蒙的, 乌云罩顶直到现在。也是巧得很, 在怀恩伺候夏太医穿戴完毕之后,天上又下起了雨, 雨点子砸在瓦楞上, 噼里啪啦直响。
怀恩瞧了外头一眼, 轻声道:“主子爷, 这会子打伞过去正好, 既有遮挡, 也不需经珣贵人和永常在的眼。”
夏太医嗯了声,“后头围房里暂且稳住,等朕回来再让她们散了。”
这是正巧钻了个空当, 人全聚集在了围房里, 储秀宫只有懋嫔一个, 倒也不难应付。
怀恩道是, “奴才让徐飒晚些进来, 只说万岁爷正和机要大臣谈公务,先拖住主儿们。”一面说一面招来满福, “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爷过去了, 让满福应付储秀宫门上当值的, 奴才要是现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满福麻溜上前来, 虾着腰呈上了夏太医的面巾,伺候夏太医出了养心殿,撑着黄栌伞一路护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长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的太监穿着蓑衣,从尽头的百子门上慢慢移过来,苍凉的嗓音在夹道里回荡,“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满福偏身挡住了擦身而过的打更老太监,到长泰门前呵腰引路,护着夏太医到了储秀宫宫门上。
门前站班的太监要过问,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钥了还往里闯……”
满福把伞面微微向上抬了抬,拿捏着御前太监倨傲的调门道:“奉皇上旨意,引宫值太医来给颐答应看伤。”
但凡东西六宫当差的,就算不认得自己爹妈,也不能不认得御前那几张脸,一看是养心殿二号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脸子垂袖打千儿,“是满福公公呀,给您老请安啦。”
满福随意摆了摆手,向内一比,请夏太医进门。
中路是往储秀宫正殿去的,夏太医熟门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绥福殿,再往北,就是猗兰馆了。
宫门上的动静,储秀宫里自然已经察觉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里起先有些惶恐,“这么晚了,哪里来的太医?”
别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冲撞的消息传了出去,惊动了皇上,御前派太医过来请脉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御前派来的,那可就糊弄不过去,大家的脑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这个扫把星,要是没有她,一切都顺遂得很,反正皇上那头过问得少,哪里用得着如此胆战心惊!
晴山没辙,壮了壮胆儿道:“主儿别慌,奴才上外头支应着去。倘或真是来请脉的,就说主儿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把人劝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却又发现来人从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气,“看来是往猗兰馆去的。颐答应的手还肿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宫值请来的吧。”
懋嫔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下来,然而危机一旦解除,那份刁难的劲儿又上来了,愠声道:“问问门上的,不经奏报,谁让他们放人进来的!”
话音才落,外间传话的小太监到了殿门上,隔着帘子回禀,说御前打发人来给颐答应瞧伤了,是满福亲送过来的,宫门上不敢阻拦,才让人直进了储秀宫。
懋嫔听罢了,倚着锁子锦靠垫出了会儿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冲撞了,也没见御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老姑奶奶不过打了二十记手板子,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差遣太医过来么。尚家这是怎么了,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是坟头儿上长蒿子了?怎么圣宠不断呢……”
如意见她失落,只好宽慰她,“这宫里头的主儿,哪位没得过皇上一时的温存?就算圣宠不再,您往后有阿哥爷呢,还愁什么?”
也对……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这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实意。如今老姑奶奶晋了位,多少总要赏几分颜面,等时候一长,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落得她们一样下场,枯守着寝宫打发一辈子。
那厢夏太医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经沉沉一片,储秀宫中悄无声息,只有瓦当上倾斜而下的雨,浇出了满耳热闹喧哗之声。
猗兰馆里那个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门扉关得严严的,唯剩窗口透出橘黄的光,偶尔有人影从窗屉子前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她。
满福送到门前,刚想抬手去敲,却见夏太医冲他递了个眼色,立时便会意了,将伞交到夏太医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笃笃——
门上传来叩击的声响,颐行正坐在桌前研读《梅村集》,银朱过去开门,才一见人,立刻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夏太医来了!”
里间铺床的含珍闻讯,出来蹲了个安,忙扫了桌前条凳请他坐。
因为常来常往,彼此间有了熟稔之感,颐行站起身冲他笑了笑,“含珍原说要去请您来着,前头人拦着没让。我挨打的消息传得那么快呐,这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夏太医就那么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碧海清辉,微微一漾,就让人心头一窜。
颐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和闯了祸心虚不一样,不是因为某种心情,是因为这个人。
想来有点儿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方面因劳烦人家过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见到他,心存欢喜。那种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稳缺心眼儿,还能以自己辈分高,没见过世间黑暗来搪塞。如今却因为自己鲁莽挨了打,担心夏太医会笑话她,觉得她笨,瞧不起她。
该说些什么呢……干脆自揭其短,说自己又崴泥了?颐行想搓手,谁知抬腕就是一阵胀痛,她只好难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医,请坐吧。”
夏太医并没有谢坐,视线一转,落在灯下打开的书页上,心道总算还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时候看书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挤兑她两句的,但见她上进,火气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储秀宫里的消息传进养心殿了,皇上说小主信得过臣,特命臣过来看看。”
颐行哦了声,语气很平淡,“多谢皇上隆恩,没因我冲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的罪,还派您来瞧我……”
夏太医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还疼吗?”
颐行觉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习处也挨过打……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医的手却没有收回,那青白的,骨节分明的长指向她探着,重复了一遍,“臣奉命为小主看伤,请小主不要为难臣。”
颐行没有办法,讪讪瞧了银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双手,送到了夏太医面前,“我说了不要紧的,您瞧……”
确实除了红肿,并没有破损的地方,夏太医看后点了点头,“皮肉受苦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药,无非消肿的药剂,回头上了药晾干双手再上床,没的弄脏了褥子。”
颐行嘴上诺诺应着,心里此刻却在大声感慨,夏太医的手真有力,真温暖。
原本瞧着那样骨节分明的十指,触上去应当是清冷的,谁知她料错了,他的掌心明明很柔软。一双清瘦却柔软的手,和寻常人不一样,这是颐行头一回和他指尖相触,虽然自己的指腹肿胀着,相形见绌,却不能削减她此时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红了脸,一向老神在在的老姑奶奶,在夏太医面前露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谢谢万岁爷……我这程子被禁了足,不能上围房里去了,您在怹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万别让他忘了我。”
在春心荡漾的时候,老姑奶奶依旧没忘了谋前程,夏太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人真是凉薄他妈给凉薄开门,凉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娇羞,果然和做作的讨好不一样。他想起前一晚她在养心殿的刻意逢迎,再对比眼下,现在是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肉的,她对夏太医的感情,显然和对皇上的不一样。
自己输给自己,真是件悲伤的事。
他涩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对小主也是十分关心的。”
颐行胡乱点了点头,反正刚才已经谢过恩了,接下来可以撇开皇上,谈谈正事了,便扭过头吩咐含珍和银朱:“到门上瞧着点儿,我和夏太医有话说。”
她把人遣开了,孤男寡女的,倒让夏太医心头打了个突。其实明知她不会逾越的,可还是隐隐感到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对他说些什么。
老姑奶奶那双碧清的妙目移过来,谨慎地盯住了他,“夏太医,今儿储秀宫里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吧?以您对我的了解,八成能猜出我这么做的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经很了解她了,莽撞、冒进、缺心眼儿,任何糊涂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颐行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着急,怕他误会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说的那些,我时刻记在心上,前两天含珍打发人出去查了那个兰苕,原来她在宫外时和她表哥有私情,没准儿把私货夹带进宫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让懋嫔抱着邀功。今儿我撞了懋嫔一回,发觉她的肚子果然是假的,这就印证了我的猜测,足见我今儿做对了。”
夏太医听完沉默,略顿了会儿才问:“那么小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次的教训,能让小主三思而后行了吗?”
“这次是打前锋,下次我还敢。”颐行笃定地说,“主要我人手不够,要是再多几个人,干脆冲进正殿东梢间瞧瞧去,兰苕一定被她藏在里头呢,否则太医请平安脉,她哪里来得及换人。”
这就是老姑奶奶的一腔干劲儿,不懂得借力打力,只会一味蛮干。
夏太医的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小主确定撞开了东梢间的门,一定能找到那个宫人?退一步说,就算被你找见了,储秀宫人多势众,懋嫔会不会反咬一口说你得了失心疯,以下犯上?”
他的一串反问,让颐行有点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犹豫地问:“那您给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该怎么办?”
夏太医叹了口气,“小主打算逼她宣太医,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得换个路数,强行冲撞她的肚子,万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达成一项目的,不能只靠蛮力,得使巧劲儿……”
颐行看见夏太医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来,心里不由感叹,夏太医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使起坏来却也当仁不让啊。
这回八成又有什么妙招了,颐行紧张地吸了口气,“您接着说。”
夏太医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然后屈起一根细长的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颐行问,灯火下的密谋,两个人都虎视眈眈。
夏太医说:“泽漆。”
可泽漆又是什么?对于不通药理的颐行来说,不解释清楚,难以实行。
夏太医的调门又压低了半分,“泽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肤红肿,痛痒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