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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云做事从不会让向远失望,而今的向远也不怕失望。她付给滕云钱,无非是要叶骞泽死,如果她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叶骞泽也是死,那一千多万,只不过是送滕云一程,她再冷心冷性,毕竟这些年来,滕云是她最信任的人,而今她仍然信他,胜于信她爱过的人。就算滕云出人意料地反咬一口,向远也不在乎,事到如今,在这场游戏里,对方的筹码已变得毫无价值,她才是占尽先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她还有什么输不起,可滕云不一样,他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谁在乎谁就被人捏在手里,过去向远也是,可今后她再也不了。
夜晚比向远想象中要来得更快一些,天气转凉了,外面的世界,树欲静而风不止,叶子沙沙地呻吟,再不舍枝头,也只得被风打得四处飘零,有那么一片甚至从半开的房间窗户里卷了进来,向远捡起来看了看,可惜了,还是绿油油的,可是到了该走的时候,由不得它自己。
叶昀打电话回来说,他今晚会留在警局,跟同事一起彻夜追查大哥的线索,末了还安慰向远,“好好睡一觉,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昀不知道,向远现在什么都不害怕。她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害怕。现在她到了绝境,打碎一切,她反而知道该怎么走下去。曾经她只想好好走自己的路,是叶骞泽揪着她的一颗心一步一步逼,她一步一步地退,终于到了今天。
少年不知离别滋味的时候,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向远说,好。
江源和叶家内忧外患,他说,我太累了,你拉我一把。向远说,好。
这城市里似是而非的月光下,他说,你嫁给我吧。向远说,好。
一次次的争吵再弥合,他说,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行吗。向远说,好。
叶灵死了,他握着那个断颈观音说,就让我这样吧。向远说,好。
到了后来,他说,对不起,我在阿绣身上找到了慰藉和快乐。向远还是说,好。
她什么都答应他,什么都自己咽下去了,全世界都觉得这是因为她放不下名利,她是爱钱,可是只要她愿意,在哪找不到钱?钱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向远自己都不信会那么傻,自己都不信她居然会那么爱这个男人。
叶骞泽抽走了他的心,向远安慰自己,我还有他的人;后来连他的人也渐行渐远,向远对自己说,至少我还有钱;如果连这最后仅有的东西他也不肯放过,她说过的,她会杀了他,说话算数!并不是没有更理性明智的选择,可是她现在就是要他死!爱又如何,如今,她的恨比爱深。
滕云带来了叶骞泽的第三个愿望,向远当然会满足,这是她最后一次对叶骞泽说:好。他要死,她就成全他,袁绣她不动,可是那肚子里的孽种,愿望里却并没有提及。
这一夜,向远入睡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里,叶骞泽各种各样的死法一边一边地演示,每一种,都鲜血淋漓,向远在沉默的观望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和快慰,然而,当她醒过来,枕畔却湿了一片,如果她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不会知道曾经掉泪?
她拿起了让她惊醒的罪魁祸首,手机里有一条刚发过来的短信,陌生的号码,发过来一个陌生的农行账号。
向远屈膝坐在巨大的紫檀雕花床上,没有开灯,在手机的荧光中,她的一张脸半明半昧。手机号码的位数是“7714”,岭南人迷信,最忌“4”这个数字,而“7”在当地方言中通“痴”,也不被人所喜,这样的号码,必是最廉价的一种,一看即知是临时选用,而农行恰恰是申请账号和网上查账最便利的银行,她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滕云下手了吗?叶骞泽会怎么死?像他生母那样从高处坠落,身首异处?像向远的弟弟阿迤那样溺水而亡,浑身肿胀?像叶灵一样血流遍地,一点点地把生命耗尽……除了数字之外别无它物的手机屏幕在向远眼里渐渐模糊,模糊成他多年前月光一样皎洁的侧脸,嘴角含笑,眉梢眼角似是有情。
向远忽然疯了一般按下了回拨键,那手机里的“嘟嘟”声传来,遥远得好像海上来的风。滕云的手机已经关机,这一个她能打通吗?
“喂?”警惕而慌张的一个声音。
“让滕云接电话,立刻让滕云接电话!”
向远当时以为自己等待了很久,后来才知道其实不过是一瞬。
“向远,你后悔了吗?”滕云的声音平静中透着通晓的怜悯。
后悔吗?叶骞泽还活着吗?
她也只是站在悬崖的边缘,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现在还来得及,向远,回头是岸。
她只说,“拜托你……别让他那么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一头的背景声纷乱而嘈杂。
“起风了,向远。”滕云好像笑了一声,“记住你的承诺,叶少……你有话对他说吗,假如你愿意……”
向远没有作声,诡异的呼啸声和若隐若现的哭喊让她恍然觉得自己的电话打向了炼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是想,她是否还有话要说,如果她说不,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是滕云为她做的决定。当叶骞泽的声音传来,向远咬住了自己的指节,不让他听见哭泣,而海风远远盖过了她哽咽。
“是你吗?向远。”
她想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想对这个男人说,我恨死你,我要你死!
然而最后的一刻,她只记得叶灵不断追问的一句话。“叶骞泽,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靠岸,靠岸……风太大了……”
“不可能了……”
“转舵,往这边……”
那一头混乱如鬼域。而这些绝望的声音都不属于叶骞泽。
当他终于开口,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可是,向远还是听得清楚,那句话,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叶骞泽说,“对不起,谢谢你。”
向远坐在床上,捧着电话放肆地哭泣,所有的爱和恨在风暴的漩涡中被搅得面目全非。
“我……”
“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说话啊叶骞泽,你回答我……叶骞泽……”
风声湮没了他剩下的话语。
向远拼命摇头,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他欠她的,这一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算了。她追问,她流泪,可是只有风声回答她,那狂暴地仿佛要摧毁一切的风声。
终于,电话中断,一切归于平静。
向远和叶骞泽,尘归尘,土归土,也终归于平静。
第二天早上,叶昀才略带倦意地回家换衣服,他昨晚只趴在桌子上合了一个小时的眼睛,其余时间都在不停地开会、讨论、收集线索、再开会、再讨论。
叶家报案后,G市公安局对叶骞泽的绑票案相当重视,除了叶家这几年名声鹊起的原因外,这个案子勒索金额之大也是本市近几年之最。按照亲属回避原则,叶昀本不应该参与调查,但是他一再要求,且考虑到他对自家的情况更为了解,局里才破例让他加入到专案小组中来。事关自己的血肉至亲,叶昀比任何人都紧张案子的进度,累也是情理之中,好在他年轻,也并非经受不起。
杨阿姨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叶昀走近之后才知道,昨夜的一场暴风雨,不仅让整个院子一地的残枝败叶,就连外厅的窗户玻璃都碎了一块,可见那场雨着实猛烈,让人措手不及。
看到叶昀回来了,杨阿姨朝楼上瞄了两眼,拉着他的衣袖偷偷说,“要不你去楼上看看,往常这时候早起来了,我今早去敲门,问她要不要做早餐,里面大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那你还不进去看看?”叶昀一听就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饶了我吧,她是谁啊,我冒冒失失地进去,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你……唉,算了,我去。”叶昀皱眉,蹬蹬蹬地就往楼上跑。
站在向远的房间门口,他也不敢造次,轻轻地敲了几下,怕她不知道,还清了清嗓子,“向远,是我。”
里面正如杨阿姨所说,一点动静都没有,叶昀心里更是焦虑,“向远,你怎么了?要再是不出声,我可要进去了。”他用力去扭那门锁,其实并没有锁紧,房门打开了后,首先窜入叶昀耳朵的是电视声。还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的向远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仿佛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叶昀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看的原来是本市的早间新闻。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台风让台海海域和珠江海域一带受灾颇为严重,不少躲避不及的渔船都险些遭难,沿海的村庄一片狼藉,台风引起的暴雨让市内都收到了波及。
“原来在看这个。”叶昀见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新闻里受灾渔船的抢救情况,便自说自话道,“本来打算按照你说的线索,从今天开始海面搜寻,看这个架势,看来也困难了。向远,你说大哥还是会转移到某一条船上吗?或者绑匪有可能已经把他带上了岸?”
听到这里,向远才算有了反应,她看了叶昀一眼,说:“我不知道。”
叶昀坐在床沿,轻声问,“今天是绑匪要求交易的时间,他们昨天有没有跟你联系?”
向远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心,接下来一整天我都会陪着你,我有几个同事也会过来,对家里的电话和附近的情况进行监控,一有情况才好立即作出反映。”
叶昀说完这句话,才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异样的惨白,几根发丝被干透了的泪水黏在脸上。
“你哭了?”他有些慌张地伸出手,想要看清楚她转过一边的脸,却又不敢把手靠得太近。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关于你大哥的。”向远精神虽差,眼睛却写着急切。
叶昀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头绪,只有等绑匪主动联系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