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平原狼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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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仁的长围巾把脑袋裹得像粽子,只露眼睛。他骑着一匹栗色马,手中的套绳牵着另一匹刚套来的黑马,嘚嘚跑近。黑马一路偏着脑袋绷套绳,极不情愿地打着响鼻。泽仁弯眼一笑,向我们挥了挥袍袖,让我们把车停在最近的牧道边上。草原湿地看似平坦,其实遍布沼泽、水洞、暗坑、冻胀丘……车子开不进去。

“狼窝就在那边……骑马过去最安全,不留人味儿。”泽仁所指的是狼山前峰方向。

我用望远镜扫视了一下,没有特别的动静。正午的太阳直直投射在草原上,在这片安静之下的某处就躲藏着几只野生野长的小狼,我们将接近正在养育狼崽的狼窝。不知道这些小狼崽有多大个儿,不知道大狼又在哪里窥视着,窝里会有母狼吗?我咬着嘴唇,一颗心像猫抓。

泽仁把配有马鞍的栗色马让给我,自己用套绳结成简单的缰绳绕在黑马嘴上。亦风见黑马不安分,想帮泽仁一把。他刚走到马身后,黑马飞起后蹄踢向亦风腰眼,亦风惊叫退后,泽仁及时拽住马,险些踢中!

“马屁股后面不能走!会踢死人的!”泽仁吃惊不小,亦风的举动一看就是个生手。

“你不会骑马?”我有点意外,因为一直觉得高大的亦风啥都会。

“……会啊,”亦风嘀咕着,“骑马又不用考驾照。”

亦风牵过栗色马,右脚踩上了马镫子,撑上马背才发现上反了,下马换左脚,缰绳又拧盘儿了。还嘴硬!我抿住笑意,拉过缰绳上了马,帮亦风在我身后坐好。亦风捏着我胳膊的双手就像握着方向盘。我咯咯笑着勒转马头,跟着泽仁向草场深处进发。

不久,在一处大土丘旁,泽仁轻轻勒马,一声不吭地指指土丘,示意就在那儿。我一愣,原以为要走到狼山前峰才会见到狼洞,没想到狼洞竟然在如此平缓的牧场中央,而且这么容易被找到。

泽仁打望四周,预防大狼出现。亦风拍拍我的肩,用手指画了一个圈。于是我轻驭马缰绕着土丘外围查看。

半亩地大的土丘西面有一大片人类野餐后的垃圾,土丘前后分布着三个洞口,每个洞口都有篮球大小,洞内肯定是相通的。洞道幽暗深长,一尺之内便再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洞口的沙土上留着爬进爬出的新鲜小爪窝,四周散落着不少啃剩下的牛羊下颌骨和腿骨残骸,灰白色的粪便时有发现。

我们只在马上观望,不靠近洞口,也不碰任何东西。忽然,亦风捏着我胳膊的手一紧,点点耳朵,又指指洞道示意我听。我轻轻勒马,安抚马颈使马噤声,闭目侧耳……

“喀咔……叮……”金属叩碰声。洞里的一窝小狼一定是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在听马蹄声,也许其中一只小狼正悄悄往洞道深处缩去,碰到叼进洞里玩的空罐头盒,发出轻微的磕响。也许胆小的狼妹妹往胆大的兄弟身边靠了靠。窸窸窣窣,小爪子抓过洞壁的声音,我恍惚觉得小狼崽不是在洞道里匍匐,而是在我的血管里潜行,慢慢地、悄悄地往心室里拱,爬得我心痒难耐。洞里的那几颗小心脏一定也在“怦怦……怦怦……”地跳,大家都不出声,就这么揣测着,僵持着。洞外的生物提心吊胆,洞里的生物惴惴不安;洞外的假装没发现,洞里的假装不在家;洞外的在猜测母狼在不在,洞里的在琢磨这帮人想干啥。

在引起他们怀疑之前,不宜久留,三人使个眼色:撤!

返回的路上,我心里直犯嘀咕,狼性多疑,选窝更是极为讲究。通常来说,狼会选择视野高远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坡,在平原筑窝实属反常,这不符合狼的习性。难道这是狼在搬家途中的一个临时据点?可是狼窝周边的诸多残骸和粪便显示,他们在这个洞穴里起码待了一个星期,临时窝点会停留这么久吗?难道还要等着新房装修?又或是山里出现了危险,不得不迁居牧场……一切的猜测只能靠观察找到答案。

我和亦风辞别了泽仁,回小屋拿隐蔽摄像机,准备在狼窝边布控。

泽仁的源牧在狼山前山的西北面,整体呈长方形,占地五六千亩,纵切过两座山、一条大河和一个河心小岛。泽仁牧场的东北边缘有一条牧道,狼窝的位置大概就在长方形牧场的中央。亦风开车在牧道上行进着,似乎就能遥望狼窝所在的土丘。

亦风停车建议说:“如果我们从牧场的两头往中间走,至少得一个多小时脚程,不如从这里拦腰横切过去,估计半小时就能走到了。”

“这条路我们不熟啊!连狼都知道沿着老路走,我可不愿意乱闯。”我话是这么说,但是上午走得太累,能节约半小时的体力那是极大的诱惑,踅摸来踅摸去,管他呢,草原上有方向就行,狼窝就在前面,车子就停在后面,一目了然的地方还怕走丢不成?脚下就是路。走!

步行了半小时,我就后悔了。草原有句俗语叫“望山跑死马”,这种“看起来很近”的错觉本身就是一个迷魂阵,近在眼前的目的地一旦走起来那就是漫漫长路。我们选择的这个方向,跳过泥地是水洞,绕过水洞是暗河,蹚着冰水渡过暗河,发现我们进入了一片沼泽,两人叫苦不迭。可是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回头走也遭罪,似乎这片沼泽不算太宽,沼泽上分布着一个个像梅花桩一样的草垛子,用木棍探探,还算结实。我俩咬咬牙,仗着腿长,这儿蹦那儿蹦,好不容易跳完“梅花桩”。等到脚踏实地,太阳已经很斜了,我们不但没有节约时间,反而多用了两个小时。看来,近路不是随便抄的,泽仁带我们绕行是有道理的,等走到狼窝所在的那片草场,我们才发现到处都是相似的土丘,到底哪个土丘才是狼窝,死活找不着了。

我隐隐不安起来:“今天先撤吧,再找下去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我们没带电筒,天一黑会迷失方向。”

亦风不甘心:“肯定就在附近,再找半个小时,找不到我就听你的。”

话说完还不到十分钟,太阳就被乱山吸了下去。我打了个冷战,不祥的预感迎面袭来,我抓住亦风的手:“狼窝肯定找不到了,快给泽仁打电话,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出危险!”

“没事儿,不用怕!只要绕过这片沼泽,过了河,你瞧,有灯就有人!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迷路!”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亦风执拗地带着我向极远处的牧民家趋光而行。

暗夜里,脚下的湿地越走越松软滑溜,不一会儿我们的鞋子就沾满了泥巴,足有十几斤重,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

没走多远,我脚下一沉,沼泽!泥浆没过了大腿,以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一寸一寸地把我往下吸!我慌忙后仰,胳膊肘撑住身后的干地,双手揪紧了干草,稳住身体的重心。

漆黑中,亦风还在奇怪:“你怎么躺下了?”

“快救我!沼泽!”

在草原上多次陷入泥沼的经历告诉我们,越是挣扎陷得越快。亦风双臂环过我腋下,箍紧了,一点点往后拖。我赶紧利用泥浆的润滑,从靴子里褪出脚来,趁着光脚还没被泥吸牢,一条腿一条腿慢慢往上拔,上半身一点一点往干燥的地方爬。抽身中,我的膝盖在泥浆里碰到了一大块硬东西,总算有了落脚点。光脚踩上去,这个又大又硬的东西,有毛……有角……脚下那东西慢慢沉降,我借着这一把力总算挣上岸了。

“里面陷着一头死牦牛,要不是他垫底,我就直接下去了。”我抖个不停。

人拔出来了,鞋子没了。光脚踩在牛羊啃过的草茬子上,像踩钉板一样疼。周围尽是泥沼冒泡的轻响。除此之外,草原上一片死寂,静得可以听见血液在脑袋里流动的声音。那些灯光远若浮星,可望而不可即。气温降至冰点,月黑星暗,沼泽环围,狼窝就在附近……

亦风不敢再逞强,拨通了泽仁的电话—我们迷路了。没有星辰,没有标志物,在漆黑一片的草原上,甚至无法说出确切的位置。

泽仁正好从县城开着奥拓车回他的源牧,接到我们的电话,他干脆把车开到一个小山包上,居高望远,闪着车大灯给我们位置信号。我没带电筒,急中生智,打开照相机的闪光灯,半按快门,三长两短给泽仁闪信号。双方总算确定了方位。

泽仁在电话里指路:“你们不要相信远处那个灯光,那是几十公里以外的人家。也不要朝我的车灯方向走,过不来的,全是泥地。你们先退回干燥的地方,找找附近有没有牛蹄踏出的印记。如果找到了,顺着蹄印向迎风的方向走,这是牦牛回家的路;如果发现有摩托车印就再顺着车印走,这是赶牛人的路线……如果走到沼泽河边,你们就别乱动了,原地等我。”

我和亦风照泽仁指引的路线走着,我每走几步就按一下闪光灯标明行进方向。亦风用手机的光亮照着路。走着走着,他猛地站住:“有东西!”他用手机使劲向前照。

黝黑的夜幕下,一对幽绿光拖着光尾缓缓横移,就在十多米外盯着我们。

狼?!我头皮一紧,怕什么来什么!

“后面还有一只!”亦风和我背抵背,把棍子紧握在手中,身体微颤。

天天盼狼不出现,偏偏在我们落难的时候将我们堵个正着。黑漆漆的沼泽地,又不敢乱跑,真是天不时,地不利,狼不和。入夜遇到护窝的狼,完蛋了!

亦风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大吼一声,把手中的棍子颠来倒去舞起来。天啊,就凭他那功夫,不舞倒罢了,一舞起来我更恐惧了,颤声道:“别玩花招,狼真要扑上来,也就两秒钟的事。”眼下只能狼不动我不动,千万不能叫板。

“格……格格……格林?”亦风还抱着一线希望,指望遇到的是熟狼,上演神话里才有的认亲桥段。

绿眼睛没有任何亲切的反应,只是游走着太极圈,像飘忽的鬼火冷冷地围绕着我们。难道是在寻找攻击角度吗?那唆鼻的声音吸走了我残余的体温,被别人当宵夜嗅着真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我汗湿的额发被冷风吹起,狠狠抽打在眼角,刺痛。

嘀嘀……车声开近。狼眼一晃,嗖呼一下不见了。

泽仁也不知怎么绕来绕去,他就有这本事摸黑把小奥拓开进湿地来,光明的车灯往我们一照,立刻驱散了我的恐慌,我俩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向灯光扑去。

“你们太笨了!”泽仁边开车边笑,“下午我就望见你们向狼窝走,怎么绕着绕着就跑偏了呢,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别的地方。我中午才带你们去的,你们咋不记路呢……”

我俩低头搓着裤子上的泥,傻笑,不好意思说我们抄近道,更不好意思说我们还被狼吓得舞了棍子。

泽仁笑够了才宽慰道:“没关系,我到你们城市里一样找不着方向,就算在小区里都会走迷路,各人适应的环境不同。”

说话间车前的地面出现了泥水的反光,我顿时惊叫起来:“快停车,沼泽!”

“放心吧,”泽仁笑道,“草原我熟,这条暗河就只有这个地方的下面是一块大岩石,陷不下去,上了我的车就别担心了。”

第二天一早,泽仁给我们一人准备了一匹马,重新带我们去狼窝附近。我们悄悄布下了三台隐蔽摄像机,分别对着洞口、小狼玩耍的沙土平台和小狼们可能去寻找玩具的垃圾堆。

回家的路上,我们猜测那披着羊皮的狼是不是就是这窝狼崽的家长。

泽仁推测道:“那匹狼舍近求远,不吃我的羊,可能就是因为他住在我的牧场上,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狼不宰窝边羊。就像后山那个老狼洞,牧场主的牛羊放到狼洞门口都没事儿,只要地主不动狼的窝,狼就不碰地主家的羊,好像达成协议似的……”

“后山有一窝狼吗?!”

“我说的是两年前的事,那狼窝早就被掏了。”

我的心像被冰刀割了一下,冷痛。泽仁看我俩都盯着他,知道我们想了解原委,回忆了一下,说:“两年前后山迁来一窝狼,狼崽子出窝的时候都有猫那么大了,大狼出外觅食,狼崽们就在山上自娱自乐,人和狼一直相处太平。后来,盗猎的想去掏狼窝,牧场主觉得狼没害人,不让掏。盗猎的就许了他些好处,又说,别看狼现在不动你的羊,等一窝崽子长大了迟早是个祸害!牧场主被说动了。于是盗猎的把炮仗扔进狼窝,炸得小狼满山跑,晕乎乎的狼崽跑不快,被抓进麻袋装在摩托车上。据说路上有只狼崽啃破麻袋钻了出来,不要命地跳车,顺着山坡滚下去。虽然看着小狼重伤肯定跑不远,但坡地太陡,人不敢追下去。大狼回窝以后不见了狼崽,急得到处嗥、到处找。后来有人看见母狼叼回那只还剩一口气儿的崽子,公狼闻着人味儿一直追到公路边,盯着来往的车子看,见到装了东西的摩托就追,人拿狗棒抡他都抡不走。到现在两年多了,那窝狼的事儿早就被人忘了,但村里人还是偶尔会看见那只公狼去路边守车。村民吼他、赶他,以为他疯了,以为他要伤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你那个电视节目播出以后,也有人说公路边的狼是格林,因为他不怕人。反正各种传闻都有。”

“那不是格林。”我叹口气,两年前格林才刚离开我们,还不到一岁,不可能成家育后,但那只狼应该是格林回归时狼群里的狼王。狼王尚且如此落魄,格林的命运更是难测。

“我知道。”泽仁说,“所以我以前也没给你们讲过。我遇到过那个狼好几次,我儿子贡嘎开春的时候还见过他。贡嘎当时是骑着摩托车在牧场上赶牛的时候觉得肚子痛,就把摩托停在草场上,自己到山坡上找地方拉屎,等他拉完走回去,正好看见那只公狼像人一样站着,撑在他的摩托上,闻前闻后。贡嘎用手机拍了照,发到朋友圈。他说这个狼太笨了,被人抓走的小狼崽肯定早就死了,就算还有活着的,也长成大狼了,怎么可能还藏在摩托车上。两年多了还在较劲没必要,再生一窝不就行了……”

“贡嘎没当过爹,他不懂。”我对公狼同病相怜。

在父母心里,每个孩子都是不可替代的,多少丢了娃娃的父母,对孩子的记忆就定格在失去他们的那一天,一看见相同的事物就会触动情肠。这匹狼的孩子丢了两年,他就找了两年,带着对孩子们幼年时的印象。或许,他觉得那些小生命还是蜷缩在某个盗猎者的小箱子里,默默等待救援,只要听到爸爸呼唤,他们就会回应。或许在那匹公狼的心目中,他的孩子们还是只会嗷嗷叫的、需要他吐食去喂养的小家伙。

野外的狼平均只能活八年,狼命两年相当于人的十四年已经过去了,这个狼父亲还要去公路边守着。狼失去孩子的痛苦和人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一样的,会不会有人告诉他,不要找了,找不到了,就算他的孩子还能侥幸活着,也早已是大狼了。

我同情这个狼爸爸,我们寻找格林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要看见狼,我们都以为他是格林。我好希望那匹公狼的孩子还真的活着,哪怕只剩一个了,我能帮他找回来,亲口告诉他的孩子,“你的爸爸一直在找你。”我期望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找到他的孩子,也许他长大的孩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爸爸已经茫然了,当他们终于凭着熟悉的味道相认以后,会不会抱头痛哭?

又有没有狼能告诉我的格林,“你的妈妈在找你。”“那个照片还能找到吗?”

“呃……如果贡嘎没删掉的话,在他朋友圈里应该还有吧,你回头加他微信看看。”

“那对狼后来报复牧场主没有?”亦风追问。

“这倒没有,毕竟牧场主没有参与掏窝。而且母狼还是找回了一只幼崽,虽然是个残疾娃子,但这窝狼总还有点指望。那小狼娃腿脚有点瘸,慢走的时候不觉得,跑快了就是跛的。哦对了,他还是个聋子,他小时候在我牧场上溜达,我侄儿把脸盆敲得震天响,他听不见,直到看见人骑马过去了,才吓一跳,撒腿就跑。我们都以为这又聋又跛的小狼肯定活不了多久,没想到母狼愣是把他拉扯大了。虽然耳朵不好使,但这家伙鬼精鬼精的,经常单独行动,夏天追不上兔子就逮土狗(旱獭),到了冬天捡些死牛死羊也活得下来。他吃过人的亏,警惕性特别高。下了狐狸药的肉从来骗不过他,只要他闻出人味儿,就撒泡尿做记号,其他狼也不会去吃。”

我越听越诧异:“你怎么对这只狼这么了解?”

泽仁咧嘴一笑:“因为他最容易看到,他跟其他狼不一样,他喜欢白天行动。他耳聋听不到危险,不知道从哪儿招了两只鹰跟着他,一有动静鹰就给他报警,有时他还会吐些肉给鹰,保证鹰跟着他能吃饱。因为鹰晚上是不飞的,所以这只狼也白天出没。”

听说过导盲犬,头一次听说狼还有导聋鹰,我猛然想起:“那匹狼是不是脑袋特别大,脖子特别粗,颈毛长得跟狮子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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