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颁度牒大僚争空额 接谕旨阁老动悲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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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弄清了事情的来由,不由笑道:“亏您吕阁老学富五车。不然,断然写不出这份条陈。王皇后这问题看似平常,实很刁钻。不信,就这谯楼钟声的来历考考百官,恐怕没有几个人答得出来,不说别人,就说咱自己,也是两只眼睛看锅底儿,一抹黑。”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事,多翻书就行。”吕调阳脸上显出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情,“就这份条陈,不谷查找了曹昭的《格古要论》,郎瑛的《七修类稿》,甚至佛氏的《楞伽经》等书,才找出敲钟的根由。”

张四维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实话,赞道:“吕阁老学问博洽,阁臣中,恐怕只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与您相比。”

吕调阳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叹道:“当初洪武皇帝废除宰相而设内阁辅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时想不清的事体,实际上是备顾问之职。阁臣用自己的学问取信于圣主,可是到后来,这阁臣的职责变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别是夏言、严嵩之后,简直就同宰相无异。洪武皇帝若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张四维从吕调阳的话风里听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怨气。这也难怪,他自隆庆六年被张居正荐拔入阁,这六年来,基本上是在张居正的阴影中讨生涯。前朝内阁,虽然以首辅为重,但余下阁臣分职其责,都有一块实打实的权力。即便如高拱这样威权自用的宅揆,依然让张居正分管了兵部与礼部。这张居正却大不一样,京城各大衙门,天下各府州县,哪个衙门要办的大事,必欲经过他的同意才可行文。无权并不等于清闲,一些无关痛痒诸如调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吕调阳头上,让他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这种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张居正专权有关,但也不全是他的责任。在小皇上的脑子里,“一切听凭张先生做主”的观念已根深蒂固。这次增加马自强、申辅时两位阁臣,皇上干脆谕旨他们“随元辅入阁办事”便是明证。身为阁臣而不能参与决策,吕调阳的尴尬可想而知。他虽然自甘淡泊隐忍为先,但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堪的事发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别是去年冬,“夺情事件”发生后,翰林院一帮词臣穿着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调阳拜贺,意为张居正若去职,吕调阳可顺理成章迁升首辅。这事儿本与吕调阳无关,但毕竟发生在他身上,张居正知道后极为不高兴,好长一段时间见了吕调阳都紧绷着脸,害得吕调阳亲登张居正的家门主动检讨,张居正的态度才稍有缓和。张四维入阁不到两年,对张居正牢牢控制权力不肯让人分享的感受比吕调阳更为强烈。但慑于张居正的威势,他从来都不敢有一丝半点儿的表露。这会儿听了吕调阳的牢骚,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尝不是一朝制度。当今皇上登基时才十岁,自然得有一个勇于任事的宰辅担当摄政的角色。”

“是啊,这也是天意。”吕调阳无可奈何地感叹一声,脸上又显露他惯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撞钟的事儿”,张四维并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他变着法儿引出话题:

“吕阁老,你在条陈中说,释氏的念珠之数,是因钟声的一百零八响而借用。这一点,恐怕大多数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们也不必知道。”吕调阳笑道。

“这次和尚度牒,要出题目考他们,我看,就把念珠之数的来历这道题加进去。”

“这是偏题,不能这样考他们。”

“题目不出难一点,让多数人顺利过关,恐怕事情就更难办理。”

“为何?”

“吕阁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师来考度牒。”

“怎么有这么多?”

“往常三年颁一次度牒,现改成六年,积下来的人数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伦跑来找我诉说难处,主要是名额太少,难以照顾。”

“照顾,照顾谁呀?”吕调阳不解。

“唉,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笃信佛教,天底下想当和尚的人就多,还有一些当路政要,有权势的人物,也想借此机会做功德,都写条子到褚墨伦那里要度人出家。”

张宏一进门就和张四维唠嗑子表示亲热,吕调阳一旁看着心里很不舒服,他早听说张四维同珰宦打得火热,这下算是眼见为实。

吕调阳虽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发放中的幕后交易。从一开始议这事,他就躲得远远的。他现在的心态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张四维既然找上门来,不管怎么着总得搪塞一下,便说:

“首辅让你分管此事,该拿什么主意你就拿呗。”

“褚墨伦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恳请皇上增加名额。”

“如此甚好。”

“那么,吕阁老同意如此办理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定夺就是。”

吕调阳一味推诿,但既有了这个口风,张四维也就满足了,正欲起身告辞,忽见有人撩起了门帘儿。两人扭头一看,进来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

“啊,是张公公,”张四维站起来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设宴给首辅饯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没见着你,这一向忙些什么,每天早上的云雁功,你还在练吗?”

“练,怎的不练,”张宏顺着做了一个云手,大模大样回答,“我早年落下个结肠的毛病,内火重,常常一连几天拉不出屎来,现练了半年云雁功,竟把这毛病给练好了。张阁老,咱劝你也练一练。”

“好,等啥时有空儿,请你来教我。”

张四维说着,打了个拱就要告辞,张宏忙拦住他,道:“张阁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来对吕阁老和你传达谕旨。”

张宏一进门就和张四维唠嗑子表示亲热,吕调阳一旁看着心里很不舒服,他早听说张四维同珰宦打得火热,这下算是眼见为实。但当他乍一听到“谕旨”二字,便也顾不得再作他想,立马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掸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张宏伸手将他拦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吕阁老不必行大礼,皇上着奴才传的是口谕。”

吕调阳便局促地站在那里,张宏瞄着他,用传旨时的那种严肃口音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口谕:说与吕阁老、张阁老知道,元辅张先生离京归乡葬父这三个月内,凡遇各衙门所奏一应大事,你们不得擅自处置。重要奏疏要传给元辅看,由他秉断。”

说到这里,吕调阳以为口谕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着眉头说道:

“臣吕调阳遵旨。”

“吕阁老,还没有完哪,”张宏接着又道,“第二道谕旨,说与内阁:朕大婚之后,尚未赏赐内臣,着你等知会户部,调银二十万两入内廷宝钞库,钦此。”

“这……”

吕调阳一下子愣住,张宏传旨完毕,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一拍巴掌,盯着吕调阳几乎全白的胡子说道:

“吕阁老,调银子的事万不可耽误,咱们一万多名内侍,都等着皇上的赏赐哪。”

张宏说完朝张四维挤了挤眼,然后高打一拱飘然而去。吕调阳盯着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脚,怒气冲冲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个奴才,凭什么得赏银。”

“正因为是奴才,才想着要得赏银呀!”

张四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吕调阳白了他一眼,咕哝道:“皇上这道旨意,思虑欠妥。”

“为何?”张四维问。

“太仓银用于国事,若调去赏赐内臣,岂不变成了皇上的私房钱?”

“是呀,此旨一出,定会招致非议。”

“如此说,不谷须得写一道抗疏。”

“写给谁?”

“写给皇上。”

“吕阁老,葫芦在墙上挂着,您何必非要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谕,您忘了吗?”

“哦?”

吕调阳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张四维冷笑一声,悻悻然说道:

“说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辅一人,咱们在内阁都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是呀,”吕调阳长叹一声,凄凉言道,“不谷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给皇上写手本,请求致仕回乡。”

“吕阁老,皇上对你还是信任的,不然,怎么会问你谯楼上的钟声呢?”

“如果首辅在,皇上就不会问我了。”吕调阳枯涩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他垂下脑袋闷了半天,又抬起来问,“凤盘兄,皇上要银子,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这样大的事情,你我怎能做主,还是让首辅做主。”

“他不在啊?”

“这个好办,”张四维讪笑着,眼眶里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决策之事,将奏本移文等一应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传给首辅。”

吕调阳想了想,摇摇头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办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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