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听口戏外廷传劾本 抚瑶琴黠仆献鸩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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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后墙下的左披檐,又名养德斋。隆庆皇帝在时,这养德斋是他读闲书并与宫娥彩女戏耍唠嗑子的地方。李太后带着小皇上住进乾清宫后,便把养德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庆皇帝嗜好的脂粉气清除干净,而换上了一色的苏样桌椅——这是李太后听了容儿的建议——精精巧巧的都是闺中物。从此,这里成了李太后私下会见官绅女眷的场所。李太后除了焚香礼佛净手抄经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看戏听曲儿。若看大戏,就去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若只是三两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这养德斋里。

这天下午刚过未时,只见李太后在容儿等一应侍女的搀扶下,出了乾清宫西边的月华门,袅袅娜娜走进了养德斋。说是斋,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三二十人坐进去也不见拥挤。南墙下安放的正座。两乘黄花梨的透雕绣榻,既可坐也可卧,上面却铺了锦黄缎面的豹皮褥子。李太后进了斋门后,落座时却把她惯常坐的左边的绣榻让了出来。宫里的习惯同外头一样,以左为贵。负责安排照应的容儿知道,这左边的绣榻,是留给陈太后的。

李太后刚坐定,就听得门口喧闹有落轿的声音,便知是陈太后到了。自万历皇帝登基之后,李太后身价陡长,无论宫内宫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对陈皇后——这位隆庆皇帝的正宫皇后,她一如既往虚心善待礼敬有加。每逢看戏听曲儿等乐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陈太后从慈庆宫中请出来。说话间,陈太后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下已是步款轻轻进得门来。容儿赶紧迎上去请她到左边绣榻安座,陈太后站在绣榻前,对笑吟吟望着她的李太后说:

“你总是讲礼,让我坐这位子,心里不安。”

“你是姐姐,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让咱这当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陈太后听了李太后这亲亲热热的体己话儿,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她因身体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庆宫,但对于李太后的邀请,她却是有请必到。两人坐定,陈太后问:

“妹子,今儿个听的什么曲儿?”

“不是曲儿,是口戏。”

“口戏?”

“对,口戏!”李太后见陈太后浑然不懂,便有意卖关子,笑道,“这口戏也忒耍,姐姐待会儿看过便知。”

李太后说着朝容儿一努嘴,容儿知会意思便出门,少顷又回来,身后跟着冯保,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瘦巴巴的,看样子有六十多岁,穿一件鸦青色的纻丝衲袄,手上提着个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闪闪跌跌,原来是个跛子。

冯保走到绣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启禀两位太后,这位就是张九郎,京城里有名的口戏大王。”

干巴老头早扑地跪了下去,颤声奏道:“贱民张九郎,叩见两位太后娘娘。”

李太后睨着张九郎蔫不拉唧的样子,心想:“这倒是个烧火不冒烟的杨树蔸子,有什么能耐?”抿嘴儿一笑,问道:“看你这把年纪,早就该称爷了,怎地还叫郎?”

张九郎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眼睛瞄着砖缝儿答道:“启禀太后,张九郎是咱的艺名。”

“艺名?你攒了多少艺?”

“就一种,口戏。”

“好,咱们今天就想听听你的口戏。”

这时,早有两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风上来,在太后面前约一丈远的地方支定。屏风里放了一张木桌,一只凳儿。张九郎被引领到凳儿上坐定,他解开青布包袱,从中拿出一方惊堂木,一把扇子。隔着屏风,张九郎因见不着两位皇太后,也就不再惊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额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高声问道:

“不知太后娘娘想听什么段子?”

屏风这边,李太后问:“你有哪些段子?”

张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给了火者,火者转过屏风双手递给李太后。李太后打开折扇,只见上头用楷书工工整整写了一二十个戏名,什么《百鸟投林》《雨打芭蕉》《县令升堂》《深山古寺》等等,不一而举。摆在头一名的,叫《虎啸丛林》,李太后生肖属虎,便想点这一折,但又想听听《县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对火者说道:

“你去告诉他,先演《县令升堂》,接下来就演那个《虎啸丛林》。”

不用火者告诉,张九郎隔着屏风已听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热茶,闭上眼睛在那里酝酿情绪。

养德斋里这时已是鸦雀无声静得出奇,两位皇太后盯着屏风出神,摆在面前的茶水糕点动也不动。一应随侍包括冯保容儿也都觅凳儿坐下,眼巴巴等着“好戏”开场。

忽然,一声惊堂木响,接着听得两扇厚重的大门被人吱呀地推开。众人一齐朝门口看去,这养德斋的大门却是关得严丝合缝,大家伙儿这才明白,是张九郎的口戏开场了。接下来,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大门口忽听得一声脆响,分明是掌了铜垫的皂靴磕在石门槛上。一个趔趄——皂靴碰地的声音十分清晰。这中间有瞬间的空白,想是那差点摔跟头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便听到他扯着嗓子大声唱喏:“升——堂——”余音袅袅传得极远,其间夹杂了断断续续的马蹄声,鸟雀从枝头惊起的扑棱棱的鼓翼声。一大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只小碗被踩碎的声音,一只公鸡撒翅儿逃窜时咯咯咯的叫唤声。这当儿,又听得“咚、咚、咚”三声炮响,声音激越、厚重——在这神圣的炮声中,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乌有……顷刻,又听得一道小门吱吜儿一声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皮靴踩在砖地上,发出了“橐、橐、橐”的声音。这脚步慢慢挪了过来,愈来愈响。又听得椅子搬动声、轻微的咳嗽声、屁股落座声、茶杯搁桌声,纸在翻动的声音——想必是县太爷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地翻阅卷宗文牍。大堂里静得出奇,突然,只听得“咕——”的一声,下边厢不知谁打了一个响屁。翻纸的声音停止了,一个略带痰响的沙喉咙问道:“什么响,给本官拿来!”另一个声音却是个齆鼻子,回道:“启禀县太爷,拿不着。”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县太爷恼了,喝问:“尔等皂役,如何作弊蒙混本官,定要给我拿来!”一阵唧唧喳喳交头接耳声,其中有脚步声飞跑而去又飞跑而回,一片喘息声中,只听得那齆鼻子说:“启禀老爷,刚才弄那响声的正犯已逃走,现只拿得家属在此。”县太爷咳出一口痰,说道:“把家属拿来,让本官一看。”齆鼻子答:“恐污了大人的手。”县太爷问:“是什么?”齆鼻子答:“屎!”话音才落,便是一阵哄笑——这哄笑不再是张九郎的口戏,而是养德斋中的所有听众,上至两位皇太后下至小火者一起发出的。

从未听过口戏的陈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这一折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县太爷升堂戏,竟是张九郎一张嘴“演”出来的。她看到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想着那滑稽可笑的对话,也是忍俊不禁,笑得直抹眼泪。笑够了,她又狐疑地问已是笑得岔气的李太后:

“妹子,这张九郎真的是一个人,没人帮腔?”

“你问他。”李太后一手捶着胸口,一手指着冯保。

“启禀陈太后,这张九郎就是一个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着。”

冯保说着,命小火者撤去屏风,只见张九郎屁股离了凳儿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只有一方惊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后被逗得心情大好,吩咐冯保给张九郎赐座,又赏了他一碟御膳房的馔点——几块用枣泥制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张九郎谢了,拈了一块儿受用。

“张九郎,你这一张嘴,怎地可以同时做出几种声音来?”李太后问。

“小的学来的。”

别看张九郎身怀绝技,一旦与太后面对面,他的气性就瘫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点,谁知出口的话却干巴巴的。

“怎么学的,有没有师承?”李太后又问。

“有,”张九郎拘谨回答,“小的小时候是个淘气鬼,一次上树掏鸟窝踩失了脚,跌下来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就成了残废。俺爹一见我就愁眉苦脸的,怕我长大了养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赘。一日,我去城隍庙集市上逛,看到一个老乞丐在演口戏,学驴叫马叫,倒像是真的来了一群驴马,俺便跟着他,在外云游了好多年。”

“古话说得不差,家有金山银山,不如薄技防身。”李太后忽然对张九郎产生了同情,问道,“你学得这门绝技,能养家糊口吗?”

“能,”张九郎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京城大户人家多,隔三岔五就有人请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会赏小的几两银子。

“唔,”李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什么声音都能学吗?”

“能!”

“你学学喜鹊叫。”

话音一落,只见张九郎已撅起嘴。顿时,养德斋里便响起了一阵唧唧喳喳的喜鹊声。

一直静听谈话的陈皇后这时插嘴问道:“张九郎,你会学小女子唱曲儿吗?”

“回太后娘娘,这个简单。”

“你唱一段来听听。”

“不知太后娘娘要听哪一段?”

“随你唱,要好听的。”

“小的遵命。”张九郎稍一斟酌,说道,“小的就用苏州话唱一支南曲,叫《嫁穷夫》,不知太后愿意听否。”

“好的,就唱这一曲。”

得了陈太后的首肯,张九郎便打开那把大折扇遮住脸,先听得一阵三弦拨弄声,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用吴侬软语唱了起来:

奴奴薄命嫁穷夫,

明日端阳件件无。

家家都饮雄黄酒,

惟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来不怨婆,

不怨爹娘错配夫。

只因奴,八个字内安排定,

罚奴今世嫁贫夫。

可恨冤家无道理,

终日吃酒赌钱去游湖。

仔细思量无了局,

倒不如削发做尼姑。

长斋一口把弥陀念,

修得来生嫁个好丈夫。

却说这南调起源于苏松地区,到后来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绅人家的堂会,也常请专唱南曲的丝竹班子。这曲《嫁穷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会哼它。张九郎选了这支曲子来唱,原也是想通过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来体现自己口戏的绝技。应该说,他的这点心机没有白费。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诉时,在场的人都产生了幻觉——她们忘记了这是一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子的唱口,直当是堂会上的裙钗名角儿。这也难怪她们,那唱声实在是甜美传神:玉磬一般的音质,让你陶醉于江南佳丽的哀婉;银铃一样的嗓子,让你感受到千娇百媚的秋波……一曲终了,养德斋里仍悄没声息,大家还沉浸在歌曲中没有醒过神来。

“好像啊!”

不知是谁大声冒了一句,屋子里这才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称赞张九郎的“女声”惟妙惟肖。容儿是苏州人,李太后便问她:

“容儿,这张九郎学的苏州话,像不像?”

“像,”容儿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潮,“若不是眼见为实,我真不相信这是个男人唱的。”

经过这两段表演,李太后对眼前这个张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压轴戏《虎啸丛林》,忽见大门被推开,小皇上身边的侍应孙海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趋到绣榻前跪下禀道:

“启禀太后娘娘,万岁爷让奴才前来请您过去。”

“何事?”李太后问。

“通政司派人送来两道奏本,都加盖了十万火急的关防。”

“啊,有这等事。姐姐,你们在这里继续听张九郎的口戏,咱去去就来。”

李太后说罢,便带着冯保出了养德斋,由孙海领着穿过月华门来到东暖阁。一进屋,只见朱翊钧站在书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后去养德斋听口戏,却把朱翊钧留在东暖阁中温书。大凡宫内的娱乐活动,她总是有选择地让朱翊钧参加,能够不去的尽量不去,她是怕孩子的心玩野了收不拢。朱翊钧年纪小,对听曲儿看大戏之类的娱事不感兴趣,因此也乐得耍单,暂离母后的管束,与孙海客用一帮小太监玩自己高兴的事。刚才,他正在东暖阁外抖空钟,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急匆匆送过来两道奏本,说是要作速阅处,朱翊钧拿不定主意,便派孙海去把母后喊了进来。

“什么本子?”李太后一进屋就问。

“在这里呢。”朱翊钧指了指书案。

李太后坐到绣榻上,让冯保打开折匣,两道奏本躺在里面尚未开封。上面都盖了通政司的紧急关防。按公文处理规矩,凡加急文书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并送至司礼监,而是随到随呈不得耽搁。冯保取出奏本拆封,只见题签上标有《恳请惩处中官吴和诈传圣旨疏》《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打开正文一看,前一道疏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蔡启方所拟,后一道疏则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么本子?”李太后问。

冯保硬着头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脸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说道:

“先念那道诈传圣旨疏。”

冯保只看这疏名,就知道本子里头说些什么。这事儿与他有关,也不知本子里头是否对他有所指涉,因此心里头忐忑不安,却又不得不念,他刚读完,李太后就问:

“诈传圣旨,把朱衡老头子骗到左掖门,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吴和的主意?”

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冯保立即就强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泼辣,幸好本子中没有涉及他,于是赶紧申明:

“老奴怎么可能出这等馊主意,依咱看,吴和也不一定会出,蔡启方可能是捕风捉影诬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本子拿过去翻了翻,狐疑地问:“大伴,你前天不是说,是朱衡到左掖门前闹事吗?怎么是骗来的?”

“吴和就这么禀报上来,奴才是听了他的。”冯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钧又问:“吴和为何要整治朱衡?”

冯保觑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说要对朱衡薄加惩戒,奴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气,便在吴和面前,把朱衡数落了几句。”

“吴和就诈传圣旨是不是?”李太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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