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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文隆五十岁出头,通籍之后,从正九品的县主簿干起,他从未破格提拔,硬是凭着三年考满晋升一级的士人通途,一步步攀到现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这任上兢兢业业干满六年,去年例当晋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财赋重地,争抢这一职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时委决不下。张居正遂决定让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给他晋升一级,挂从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参政衔。这一安排自然让莫文隆高兴,心里头对张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见面,也就不用寒暄。张居正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问道:
“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
“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
“平常来往多不多?”
“不多。”
“为何?”
“他们是钦差。”
张居正听出莫文隆话里头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问,只是谑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认。
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摇摇头,略一迟疑苦笑着问:“首辅大人,您允许下官说实话吗?”
“当然要说实话。”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然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里?”
“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
“为什么?”
“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
“这么说,杭州的织户饱受这钦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
“实际价值多少?”
“值八十两。”
“那织户岂不亏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么说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着机会诉苦,索性一吐为快,“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
“那你们是如何摊派的?”
“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聚起来,分片抓阄儿,抓着谁就该谁。”
“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下官知道这不是办法,但别无良策,方才说的是第一难。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描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
“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例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
“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
“总共才四千两?”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这已是满打满算了。”
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两万两银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着张居正沉重的脸色,谨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了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
“实际值多少?”
“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
“造价两万两银子的龙袍呢?”
“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两千两。只有两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银子都哪里去了?”
张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问道。其实他并不是问莫文隆,而是一腔愤懑脱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却以为问的是他,顿时吓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辅大人,杭州织造局直属内府管辖,该局的账目,下官无权过问。”
“我并不是问你,”张居正见莫文隆误解,又解释说,“我是在想,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价格之间,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就没人管?”
“这个没法儿管。”莫文隆小声嘟哝。
“为何?”
“自开国圣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龙袍的价格都高悬不下。这已成了定规,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
“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难道都让钦差督造们贪墨了?”
“首辅大人没到过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监们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愤愤说道,“这些人经常大宴宾客,炮龙烹凤只当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就是他们织造局的。”
此前,张居正就一直怀疑织造局用银有虚报成分,但没想到漏洞会这么大。国家税赋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户部恨不能一个子儿掰成几瓣儿花,可是,这些太监们却如此挥霍无度。太仓纵然是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纵然堆得比景山还高,也不够这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想到这里,张居正脱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赶紧起身应道:“下官在。”
张居正示意他坐下,又问:“不谷听说,你与致仕的应天巡抚张佳胤是同乡?”
“是。”
“张佳胤是有名的干练之臣,隆庆五年,由于不谷的举荐,他由兵部职方郎中晋升为应天府尹。到任一年时间就政声鹊起。深得地方爱戴。隆庆六年四月,因处理安庆兵变触怒了高拱而被免职。不谷主持内阁后,意欲给他复职,却不凑巧他家慈升仙,须得夺情三年。上个月他还有信致我,言在家治《易》,颇有心得。”
听得首辅如此称赞张佳胤,作为同乡,莫文隆亦觉脸上有光,答道:
“张佳胤是家乡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单是才子,更是难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对,循吏!”张居正答得斩钉截铁,“莫文隆,你应该以他为楷模,勇于任事。”
“是,下官谨记首辅教诲。”莫文隆刚说罢这一句应景儿的话,忽然又明白到首辅话中有话。犹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戴罪官场这么多年,一不贪,二不怕吃苦,惟独缺的,就是一个‘勇’字。”
“而不谷现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这个‘勇’字,”张居正说张佳胤,目的就是启迪莫文隆要做一个诤臣,“杭州织造局的内情,你既摸得清楚,就应该上书直谏,以张皇上耳目。”
“谏什么?”莫文隆仓促中问了句糊涂话。
“织造局制作龙袍的工价银。”
“这……”
“有难处吗?”
张居正扫过来的目光,火一样灼人。莫文隆浑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说过,龙袍工价银自洪武皇帝开始,就是这么定价的,都二百年了,经历了九个皇帝,未曾更易,这已成了祖宗规矩。”
莫文隆的这段话中藏了心机,盖因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初,第一次觐见皇上陈述自己的治国方略时,曾说过“一切务遵祖制,不必更易”。这席话登在邸报上,已是布闻天下,对当时纷乱妄测的朝局,的确起到了稳定作用。这一年半时间,张居正的治国大略,与这句话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别提出“祖宗规矩”四个字,意在提醒张居正,这件事不可乱碰。张居正心思通透,哪能听不懂莫文隆的话外之音?他觉得不仅是莫文隆,就是整个官场,都存在着不知如何审时度势掌握通变之法的问题,因此便借机阐述自己的观点:
“祖宗规矩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好有坏。好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更改;坏的规矩,不合时宜的规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织造局用银这种瞒天报价的做法,不仅仅是坏,简直是恶劣透顶,焉能不改?”
听这掷地有声的口气,莫文隆知道首辅已经下定了决心,加之他平素对织造局钦差的飞扬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辅欲开万历新政,下官无任欢忻。矫枉黜侈竭诚事启本是臣节。下官明日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本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陆路十天。”
“太晚了,”张居正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气,“我看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到客栈,写好了本子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得这么急,却也不敢问。正说告辞,只见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
张居正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什么,抬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
姚旷接着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门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张居正听罢,斥道:
“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告?”
姚旷答:“小的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因见着首辅在与莫大人谈话,就没有进来打扰。”
张居正情急中不得细问,只对莫文隆说:“你回去照不谷说的办,要快!”说罢起身离座,在姚旷引领下出门迎接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