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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黑,灯市口一带的夜市便嚣腾热闹起来。所谓夜市,唱主角儿的无非是歌楼舞榭,酒肆饭庄。在灯市口大街东有一座二郎神庙。据道书称,二郎神为清源真君,唐贞观二年创庙于此,那时京都称为范阳。宋元祐二年,北辽据此称京,又把这座二郎神庙扩大重修,从此便成了京城一景。从二郎神庙前的广场往南折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从街头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级食府,达官贵人多半在此燕饮饷客,因此也是灯市口夜市的最盛之处。这些食府酒楼,装修得富丽堂皇。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悬起五色灯球,或间以各色纱灯,如珠如霞,连绵不断。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屋中一应陈设皆以彩灯装饰。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经大快朵颐的薰风阁,就在这条庙右街上。
这天晚间戌牌时分,有一乘两人抬的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薰风阁的院子。那时,大凡有名一点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同时底楼都安排大排档专供等候主人的轿夫们吃茶喝酒。当那乘便轿刚在轿厅里停稳,只见一名手拿描金折扇身着府绸道袍的先生走出轿来。
“楼上看座——”
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个肥喏尚有一个“座”字没唱出口,早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来制止。接着对那位先生说:“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楼,这边请。”
这位打扮成学究先生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
大概四个月前,魏学曾曾陪着高拱来这薰风阁里吃了一顿熏猪头肉,那时候正值隆庆皇帝病情有所缓解。高拱虽然感到内有冯保作对,身边有张居正掣肘,但压根儿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一个身历三朝声名显赫的堂堂首辅竟然说栽就栽,弄了个禄秩尽夺褫职回籍的悲惨下场。所以魏学曾今次重来,难免心中涌起人去楼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职后,魏学曾绝少应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值,余下时间都是待在家闭门谢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宴请。
上得三楼,走进一间靠内院的清静雅室,早有一个人起身相迎,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启观,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
魏学曾答:“总得挨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着笑话一句“你这个魏大炮如今也晓得怕人了”,但又怕刺伤魏学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没说,改口问道:“一路上没碰到熟人?”
“没有。”魏学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内的华丽陈设,淡淡一笑,不无讥诮地说:“川定,胡椒苏木折俸,已经半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敢在庙右街上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咱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
说话间,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吃热菜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
却说今晚请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内鼎鼎大名的人物,现任礼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与魏学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谊,还有着同气相求的政友交谊。两人都是高拱深为器重的人物。隆庆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天寿山督修陵寝。高拱去职第二天,本来就重病在身的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高仪也惊疾而死。担任礼部佐贰官的王希烈便临时回部主政。王希烈担任礼部左侍郎已届四年。高拱曾经许诺,待高仪入阁之后,将选择恰当时间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书,高仪也不再兼任礼部尚书,空下职位,将由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人接任。可是时过境迁,这次六部尚书调整,吏部尚书由兵部尚书杨博改任,礼部尚书则由詹事府詹事吕调阳升迁出任了。刚刚临时主政不到半个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里头那股窝囊气实在是无从发泄,只得回家平白无故地殴打书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闹得这些时家里人见了他,都像是耗子见了猫,无不躲得远远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气却是越发越大。他自己也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恼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苏木折俸闹出大风波后,他又觉得机会到了。冷静观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写了个请柬让家人送到魏学曾府上,约他今夜里来薰风阁餐叙。魏学曾这些时也是闷得慌,正想找个人发发牢骚,因此爽然答应如约前来。
喝茶时,两人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魏学曾问:“川定,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王希烈尽管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道,“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女孩子来,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魏学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于隐藏自己,苦笑着说,“你川定兄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
“这话也对。”王希烈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魏学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学曾的想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改了一个话题问道,“启观兄,杨博老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
魏学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希烈:“你那里呢?吕调阳怎么样?”
“这个还用问,吕结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启观兄你不清楚?”
王希烈酸溜溜说着,夹起一块熏猪头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京城名吃,这会儿却味同嚼蜡。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一门心思却还想着吕调阳。
这个吕调阳,字和卿,别号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后,吕调阳又升迁为春坊谕德。按唐宋两代的规矩,春坊这个官署,专管皇帝的诏令。谕德这一官职,专门负责传达皇上的指示。但这一官署有其名而无其实,仅仅成了翰林院修撰、编修升迁的中转站。因此,修撰、编修们例升春坊谕德开坊。
吕调阳开坊后,接着担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一个学官。隆庆皇帝登基,又迁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再擢升南京礼部侍郎,两年后回到北京任礼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实这后两个职位都是虚衔,他的实际职务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个从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给吕调阳这个衔头,是为了提高他的待遇,并不到吏部值事。吕调阳步入官场,一直担任着学官和史官,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学问,只是为人迂腐,说话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个“吕结巴”的绰号。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场二十多年,除当了三年国子监祭酒这个正职之外,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副职。詹事府是负责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门,詹事虽是正职,但刚刚出阁讲学的太子已当了皇帝,吕调阳又无事可干了。张居正这次特意举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来是要借重他的学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吕调阳虽是高拱门人,却从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儿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论读书之多,学问之博,王希烈的确远不如吕调阳,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县,后回京任礼科给事中,接着多次出抚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开府,从七品知县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他自恃操约驭繁举能辩捷,因此根本不把长期担任史职学官的吕调阳放在眼里。谁知道就吕调阳这么个三扇大磨也压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木头人,如今却成了他王希烈的顶头上司,你说让他气也不气。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学曾请出来,并不仅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闷发发怨气,他另还有重要事情要与之磋商。
在王希烈喝闷酒想心事的时候,魏学曾也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眼前的菜吃,看看王希烈脸色缓过来,才开口说道:
“川定,你莫小瞧这个吕结巴,他表面不哼不哈,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你我都不懂,他吕结巴却参到了骨髓。算了,事到如今,评价这个也太没意思。”
说罢“嗞儿”一声,魏学曾又满饮了一杯。王希烈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
“启观,伍可的事,知道吗?”
魏学曾点点头,答道:“伍可弄了个条陈,胡诌什么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圣谕削籍,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听说他还写了一个弹劾张居正的折子,说张居正启用私党。正巧被他罢官,这折子就没呈上来,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
“是的,咱也看过这个折子。”
“伍可此举,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过?”
王希烈朝魏学曾投来探询的目光。魏学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说:“川定兄是不是觉得伍可背后的指使者是我?”
王希烈讪讪一笑,圆滑地说:“外面是有这样的传闻,也不叫指使。可能是这个伍可揣摩着老兄有这层心思,加之玄老有恩于他,故义无反顾放出了一个旱天雷。启观哪,如今京师官场上,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哪。”
“盯着我干啥?”
“干啥?你说干啥?”王希烈压低声音,探着身子说道,“伍可放了第一炮,这第二炮、第三炮该谁上阵呀?”
“谁放炮跟我有何相干?”
“你不是魏大炮吗?”
魏学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你真的认为伍可此举是受我指使。”
“这又不是坏事,你躲什么?”
“你有这种想法本不足怪,”魏学曾板着脸,解释说,“伍可原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在我手下干过两年。这小子做事灵活,很得高阁老赏识,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来去太原当了一个四品巡抚。高阁老的意思是让他开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实事,以备日后晋升。哪晓得这家伙心高气盛,一到太原就与按院府台搞不好关系。人家都因他是吏部出去的人,后台硬,凡事都让他三分,但暗地里仍少不了叽叽咕咕说些不满的话。过了一些日子,就有那么三言两语传到高阁老耳中。高阁老心里很烦,嘱咐我有空给伍可写封信去规劝,并指示写信言语一定要严厉。这事发生在隆庆皇帝病重期间。从那以后,京城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那封信竟来不及写,高阁老本人也就去职离京了。”
“这么说,伍可弹劾张居正是自作主张?”
“我想是的。”
“这小子是嘉靖四十二年的进士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