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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敏娇仰头瞥了眼头顶的圆灯泡,钨丝灯芯滋滋闪烁,搅得光也晦暗不明。但看得清路就好。陈敏娇往上走,也把墙壁上的牛皮癣广告尽收眼底。
双飞贴面, 样样齐全。
陈敏娇挑眉, 暗道不管什么时代, 哪个世界, 招/妓的就是玩的开。说是妓,但陈敏娇对这群女人也没什么偏见。坦白说, 后代文艺圈反而偏爱这个职业。在影视界更是有着流传已久的一句打油诗, 用来形容内陆的第六代地下电影的美学。
穷山恶水黑社会, 小偷/妓/女长镜头。
陈敏娇自嘲地想, 现在如果给她一台摄影机, 她大概可以现场拍摄出一部香港地下独立电影了。
往上走, 她要面对的难道不就是黑社会吗?
守门的细佬叼着烟打牌, 牌背是一群比基尼泳装美女。见到她, 细佬都震惊了。其中之一还算是镇定, 吐了口烟问,找哪位。
陈敏娇自是干脆回答,开心皇宫,张三开。又亮出名片。
那问话的仔伸手一敲脑门, 惊叹:“你该不会是那黑猴的阿妹吧?”
陈敏娇点头, 毫不见慌乱, “不正是要我拿钱来换?我到了。”
换句话说,赶紧麻溜地把人给我带出来。
细佬丢烟到地,拿锃亮的皮鞋碾得火星亡掉,起身敲门,得了应答才开门让陈敏娇进去。
可怜见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倒了哪辈子的霉,得罪了哪家过路神仙。风水不顺,遇上他家老大。细佬看着进门的敏娇感叹。真是白搭那白净的脸,换了别人倒也好说,只可惜老大认钱不认人,早些年被染了绿帽,从此一生列靓女为最恨。
“什么事?”那坐正位的男人问,年纪四十开外,戴个眼镜装君子,谁知道内里有什么龌龊坏水。
陈敏娇自然得呢,她说:“哪有什么事,不过散财童子送钱来。”
张三开饶有兴趣地挑眉,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更是打量了她一番。
“开个价吧。深水埗巴御街陈子豪。”敏娇直入正题。
“那小仔啊?”张三开点烟,“前日子赌球彩,赔了二万多,不还。我也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说得委屈,陈敏娇只猜他是预谋好放高利贷,又拐又骗弄了子豪二万。她兜里的钱哪有二千,怕是零头都凑不齐。
“二万换一个胳膊,小妹可要考虑仔细。”张三丰补充。
陈敏娇正想着法子,估计着这玉佩够不够换回陈子豪一胳膊,那靠着沙发椅的慵懒女人就拨弄几下长发,直起身,走近,用涂红的指甲抬起陈敏娇的下颚,被烟熏妆笼罩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敏娇。
陈敏娇不甘示弱地回望,她个头稍矮,于是仰着头。
那女人扑哧笑出声,放手,朝张三开走近,两手撑着桌子,曼妙曲线因姿态显露,她开口就是语破天惊,“三爷,这姑娘的我给。二万翻番换人胳膊,干还是不干?”
张三开被这数字震惊了,“怎么着?突然想从良当个女菩萨?”
“您可少打趣我。”美红伸手推搡了下张三开的肩膀,“一句话,成不成。”
这婊/子精明着呢!
张三开瞥了眼还站在一边的陈敏娇,询问:“不过奶包都没鼓的学生妹,也值你二万翻番不做铁公鸡?”
美红不怒反笑,她绕到张三开的椅子后面,伸手从背后揽着他,脸蛋贴在他脸旁,像打量商品般再次打量陈敏娇:“那是三爷不懂女人的妙,这算你看走眼。给我?”
都这般作态了,张三开再不答应也有碍情面。尽管他和美红不过是往来的工作对象,但都是要去太子爷那回话报告业绩的,能融洽就尽量融洽。于是张三开答应。
美红抽身,重新走到陈敏娇的身边,冲她笑:“小妹,往后你就是大姐姐的人了。”
敏娇算着两辈子的年龄,想着这女人该叫她一声阿姊才对。但如今她乖巧回话,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妹,她讲起粤语来声音甜软却不失磁性,尾音拖得长长:“阿姊,你要我作咩啊?”
男人要女人,和女人要女人,不一样。
但看着这美红的打扮,敏娇猜她要她,也不过是为了让男人要她。
她看她,不过是看赚钱的工具。
《金鸡》里鱼蛋妹光是躺着不动就可赚七千港元,那银行职员每个月也不过未到二千的酬薪。
想来这也相差无二。
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但陈敏娇就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才十六,白白净净一小姑娘。不懂这些的。
美红一眼就将她看破,但她又是什么人呢?深水埗知名妈妈桑,底下叫得出名号的小姐无数,早年也是个一楼一凤的个中好手,习惯了同各路大佬淫/语艳词地调情,对着大腹便便猪头似的咸湿佬她都可不要脸皮讲出好话,如今对上小妹妹又哪里缺这一两句荒唐言语呢?
于是美红刻意弯腰拉开外套露出挺傲,说:“瞧见了吗?跟姐姐走,保你奶包变面包。”
陈敏娇眨眨眼,问:“我哥哥什么时候能出来?”
美红整理着肩带,道:“你跟我走,你哥就出来。”
陈敏娇看向张三开,张三开点头。
“好。”
陈敏娇知道自己的这句答应意味着未来或许完全改变,但她没辙了。那玉佩不知是不是原身作祟,她每次生起给出去的念头,又很快被另一股意识给抹杀。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做下这个决定,最后只好选择答应美红的条件。
“倒是爽快。”美红起身,“那就走吧,跟着阿姊吃香喝辣去。”
“我想写封信。”陈敏娇看着美红,神色认真,“写完就跟你走。”
这点小要求,美红摆摆手答应了。
张三开从抽屉里拿了信封,又把桌上纸笔递给她。
“没想到外地妹还有些文化。”张三开感叹。
陈敏娇写的简体,她留言让陈子豪别担心,也别置气,好好等她安定后回来。又故作生气地写,让他别再贪图小便宜,别沉迷赌博。最后她把身上的钱都塞进了信封,又特意标注了卖鱼阿婆给了多少,叫他好生还给人家。
陈敏娇细致地把信封口合上,拜托张三开转交给陈子豪。她倒是不担心张三开私吞或者偷看,她知道混道的最讲究信义,张三开答应的事,就会做到。
陈敏娇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陈子豪不听劝依旧找张三开麻烦。
最好相安无事。
“还走不走咯。”美红催道。
陈敏娇看她:“来啦。”
还真是个急性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敏娇跟在美红身后,就见她提臀扭胯,举手投足都是撩人做派。
美红伸手招taxi,上了车同敏娇闲聊。
“叫什么名字?”
“陈敏娇。”
“那叫你阿娇。”
“都行。我们去哪儿?”
美红望着窗外,笑说:“去夜里的香港。”
敏娇也看向窗外,这是她来香港第一次坐上车,第一次在车上看外面的景色。这和漫步街头是不一样的感受。车来得更快,实物连着影子都往后退,竟同时间流逝相得益彰。
事实上,乘坐出租车又何尝不是一次时间的倒流呢?指定距离,一定时间。
“新奇?”美红问。
敏娇点点头,对于自己的无知供认不讳。
美红想起早些年刚来香港的自己,同这女仔一样,但命比不过她。她那时候只好做凤姐,但这丫头不一样,赶上了大运。
美红想着上头的安排,只觉得可以拿这丫头交差。该是她出门拜了菩萨,不过是路过去张三开那吹个水,闲聊两句,竟然叫她捡着宝。她又忍不住看了眼敏娇,发现她的鼻尖有颗细微的黑痣。
给这稚嫩的脸平添几分瘙动的性感。
哪儿都好,就是太小。但应付应付应该也能作数,万一成事她还算立了功。美红真是越看敏娇越顺眼。
同她交心起来,“害怕吗?”美红问。
陈敏娇摇了摇头,她的的确确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受。除了死亡她害怕过,别的还未曾体会。但她想象着一个小女孩突然要被拐入这行,失去贞洁,背负骂名。陈敏娇的脑袋卡住了,她想象不出来,她甚至没有贞洁这个概念。
她前世为了写一个女性主义的电影,读过性别学相关书籍。其中提到的一个概念让她记忆犹深。书里说,贞洁不过是农耕男权社会下为了保证子嗣血统纯正的产物。只要女人只有一个男人,那么孩子就一定是他的血脉。
认可贞洁,就是在认可男权给予的绑架。
真正的纯洁是心灵而非身体。
美红看着女孩面不改色的脸庞,叹了口气,还是漏了些口风:“鱼蛋妹是轮不到你,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呢。”
太虎帮的少爷今年非要推一个人上香港选美比赛,还扬言必须夺冠,叫他们下面物色物色。风尘女子不行,有哪个港姐会是妓/女?所以美红他们只好盯着良家妇女下手。
还好她逮了个不错的,就等送给太子验货了。
“到了。一共28。”
美红付了钱,领着敏娇下车。
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展示在陈敏娇眼前。那玻璃在日光下反射得刺眼。
“欢迎来到夜晚的香港。”
美红这样说,她全然无视太阳。
这世界的名著和上个世界完全不一样,这让陈敏娇感到欣喜。就仿佛本来只有一块的土地,结出了双倍的果实。
前世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虽不说饱读诗书,但博览还是有的。那些经典几乎就已经刻在她的大脑里。而惊喜是,新的世界里,她能感知到新的经典。
书是人类的宝藏。尽管这句话很俗,但陈敏娇一直很赞同。阅读是一个人最应该养成的习惯。
文学和电影,看似毫不相干,却又紧密相连。
后者被称为第七艺术,却又是从别的艺术里扎根生长而出。电影可以将文学的表达具象化,生动化,甚至可以做到靠蒙太奇完成时间空间的任意转换。这一场视听的盛宴,也是一场人生的梦境。
前生陈敏娇每每提笔开始写电影剧本时,都会在心里质问自己一句话。她现在所写的东西,真的值得观众拿近两个小时,90或120分钟的生命时间来交换吗?
观影,不就是用生命交换一场梦吗?
若你看《肖申克的救赎》,就是在换取一场震荡灵魂的梦。若你看《罗马假日》,就是在换取一场跨阶级的恋爱。
这世界上电影存在的价值之一,就是造梦。
陈敏娇曾经对人全然失去信任,但当她提笔写剧本,当她进入到自己的职业时间,她就又会充满了敬意。这是她的责任感。
张伯给她说有人打电话来都是夜里了。
陈敏娇看书入了迷。
或许是为了装逼吧,杜风那书房摆了一架子的书,还都是英文的。上满都布满了灰尘,若不是陈敏娇,估计再过一段时间,书页里都能结上网。
这房子里也是最近才安上座机电话的,以往杜风全然不管这屋子,现在因为要同陈敏娇联系,这才买了个固定电话。
这年代,大多人还用着磁石转盘拨号的电话。而杜风给陈敏娇备的,却是从美帝那边入的一手固话,用半电子自动交换机控制的脉冲拨号电话。
大哥大香港还没引入。土豪这么多,一两万的手机还是买得起。只是没有通讯网,买入也不过是块黑砖头,揣在兜里,适合防身。
陈敏娇下楼去接听,张伯把听筒递给她,又叮嘱说,是主宅那边打来的。
主宅,说的就是杜家的本宅,也是杜风和杜雨日常生活的地方。
“哈喽?”陈敏娇轻声问。
“阿姊!”是个男孩略显活泼的声音,隔着失真效果明显的老式电话,陈敏娇都能够听出他的开心。
所以她也语带笑意,“怎么了?”
那头的杜雨有些踌躇,他是站在小凳子上打电话的,身上穿着睡衣。该是睡觉的时候,菲佣都哄了他半天,可他就是不想。他听大哥说明天阿姊就要去参加比赛了。很厉害的那种比赛。
他很想阿姊。
偷偷问了那边的电话,小少爷似的命令菲佣帮他打过去,却不知道在大人眼里看来那命令更像是撒娇。
如今被思念着的阿姊问出这句话,杜雨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这个小男孩拼命地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组织着措辞,最后才坑坑巴巴地说,阿姊加油。
干瘪瘪的加油。可陈敏娇却切实地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一个小男孩温暖而真挚地祝福。说来她和杜雨的相处时间不长,她这些时日里,也把这家伙抛之脑后了。可现在,她那么一点点的温柔,让这个孩子,惦记了如此之久。陈敏娇的目光柔和了好多,她觉得心里的撑墙有了一个渺小的缺口。
懂事乖巧的小孩,总是值得怜爱。
“阿雨真乖。”陈敏娇笑着说,“等阿姊比赛完,带你出去好不好?”
“真的吗!”杜雨激动地说,脚下的凳子都差点翻倒,菲佣眼疾手快地扶着他,一边焦急地叮嘱小少爷当心些。
“嗯。”
陈敏娇不是个轻易会脱口而出做出承诺的人,特别是对小孩子。她自己就已经深有体会了,上辈子父母太忙,还尚且渴求关爱的她曾经无数次撒娇祈求父母的陪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却总是失望。
她太懂这样的虚伪会造成什么伤害了。
而正是因为伤害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所以父母有了教训,对于她的妹妹格外上心。她已经不可补救,但幸好小妹有个足以称得上幸福的童年。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陈敏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