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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忠廉回扬州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同往常一样,夫子庙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秦淮歌舞,素以夜晚为盛。灯火璀璨,月色朦胧,在灯月之中,这条注满酒和脂粉的河被一袭五色轻纱所笼罩,歌女画舫比白日更显得艳丽媚人,河水变得愈加温柔,就连那袅袅丝弦声也格外动听。一到黄昏,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位于河边的夫子庙更是游人驻足观赏的好地方。
夫子庙还正在修复之中,赵烈文有一个压倒前人的宏伟计划,完全实现这个计划要一段时间。旧址上到处搭起了临时营业的简易棚子,以卖茶、卖酒、卖小吃食的居多。空坪上常常有一圈圈的人围着,那多半是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在卖艺卖药,骗几个钱糊口。更多的像狗窝似的棚子里,住着的是从苏北、皖北逃荒来的流浪者。此处人多店多,比起别处来,混口饭吃容易些。这里正是所谓重新回到朝廷手中的江宁城的缩影:表面上看起来热热闹闹、百业复兴,其实是污泥浊水混乱驳杂,绝大部分人饥饿贫困,如处水火,极少数人纸醉金迷,荒淫享乐。歌舞场中隐血泪,繁华窟里藏污垢,当时各大都市皆如此,从剧变中刚趋稳定的江宁城,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夫子庙西侧丝瓜巷里有一处小小的鸟市,几个半老头盘腿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摆几个竹编笼子,笼子里关着四五只鸟儿。这些鸟有的羽毛鲜美,啼声嘹亮,上上下下地跳个不停;也有的毛色暗淡,呆头呆脑的,并不起眼。一个柳条编的笼子里,一只浑身乌黑发亮、无一根杂毛的凤头八哥,对着眼前一位佩玉戴金的富家公子,用生硬的人声呼叫:"少爷,少爷!"少爷伸出一个手指插进笼中,逗着八哥,笑着说:"叫罗二爷,罗二爷!"那凤头八哥转了转黑黄色的小眼珠,张开口试了几下,忽然叫道:"罗二爷!"罗二爷高兴得就像关在笼中的雀儿一样,连蹦带跳地问:"老头儿,这只八哥卖多少钱?"老头子知道这是一个难得遇到的买主,一时还想不出合适的价来,于是随便伸出两根手指,试探着说:"少爷,这个价。""二百文?"罗二爷不知这只八哥究竟值多少钱,随口问。
"两百文?少爷,你也太贱看了我老头子,这样的会说人话的凤头八哥,到哪里去找!"老头子的大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二两?"罗二爷自觉失言,忙改口。
老头子又摇摇头,样子颇神秘。
罗二爷摸了摸发光的瓜皮帽,睁大着眼睛,自言自语:"总不是二十两吧!""正是二十两,少爷!"老头子不急不躁地说,一边笨手笨脚地往烟锅里填着枯烟叶。
"这么贵!"罗二爷一只手已伸进了口袋,摸着袋子里的银子。
"少爷,你不知这只八哥的妙处。"老头子掏出两片麻石,用力敲打。火星溅到夹在左手指缝中的纸捻上,敲打五六下后,纸捻燃着了。他将纸捻放在烟锅上,口里冒出一股浓烟来。他抽了两口后,拿开烟杆,咧开粗糙的大嘴巴笑道,"这只八哥产自琉球岛,去年我用了十二两银子从一个洋商那里买来。每天用切细的精肉喂养,用胭脂井的水给它喝,用紫金山的泉水给它洗澡,上午带它到鼓楼听大戏,下午我亲自教它说话。经过大半年调教,它现在可以见人打招呼,什么话一听就学得出,还会背唐诗哩!""真的,背一首给二爷听听!"罗二爷兴致越发高了。
"好,少爷您听着!"老头儿丢掉黑不溜秋的烟杆,蹲到柳条笼面前,对着八哥亲亲热热地说:"好乖乖,背一首'春眠不觉晓'给少爷听!"说着,递进一条细长的小蚯蚓。那八哥一口夺去蚯蚓,颈脖子噎了两噎,死劲地把它吞了下去。好一会儿,才转了转小眼珠,口张了几下,哑哑地叫了起来。
"春眠不觉晓。"经老头子在一旁念着,罗二爷觉得刚才的哑哑声,也好像是叫的这五个字。
"再背!"老头子命令八哥。那鸟儿又哑哑了几声。"处处闻啼鸟。"老头子又在一旁念着。罗二爷细细品味,不错!是这样的。那鸟儿又连续叫了几声,老头子给它配了音:"'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怎么样,背得不错吧!不是我吹牛,少爷,你就是走遍金陵全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只来。"老头子笑着说,又拿起了那根老烟杆。
"不错,不错,我买了。"罗二爷边说边向口袋里掏钱。一会儿,他涨红着脸说:"老头子,我今天带的钱不够,你明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 "你说话算数?"
"你说什么?"罗二爷像受了侮辱似的嚷起来,"我罗二爷有的是银子,二十两算得了什么!明天不来的,就是乌龟王八蛋!""少爷身上带了多少银子?"老头子站起来,凑过脸轻声问。
罗二爷正要答话,不料耳朵给旁边两人的对话吸过去了。
"八叔,今天花中蝶号画舫里来了一个仙女,我敢担保,全金陵城里的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就连古代的西施、昭君也不一定超得过。""有这样绝色的女子吗?那八叔我今晚非得去会会不可,多少银子一个座位?" "价就不低,足足五两!"
"真的有西施、昭君那样美,花五两银子值得,只怕你小子诳我。""八叔,侄儿什么时候诳过你?若你不满意,那五两银子归我出,明天我在艳春馆请花酒,向你赔罪!""这样说来,八叔我非去不可了。"这正是罗二爷最感兴趣的事!他也顾不得答老头子的话,手一挥:"莫啰嗦了,明天见!"说罢,便跟在那一叔一侄的后面,向秦淮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