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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用力地握了下小弟的手,嘱咐太医好生照看着秦王,便起身向外行去。他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陈安长一人在殿内,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陈安长因年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直到华灯初上时才渐渐消失。
宁福海奉茶进来,将御案之上冷却的茶水撤下,换上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压低声音道:“陛下,都妥当了。”皇帝“嗯”了一声,搁下御笔问:“麟儿醒了么?”宁福海斟酌答道:“太医们都照看着呢,若是醒来定然立时禀告陛下,陛下宽心。”
依着太医的说法,苏子澈体内余毒已清,他毕竟年少,即便身体受到一些损伤也能迅速恢复,前几日便该醒来,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苏逸对他下毒时并无害他性命的打算,那些药只是让他身体虚软无力,真正让苏子澈无法承受的是随之而来被困于斗室之中长达一个多月的囚禁,和对知交如临深渊般处境的担忧。
皇帝每每想起他骄傲的小弟这些时日所遭受的委屈,心里便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不敢想象若是陆离未曾发现小弟所在之处将他救出,那么被他捧在掌中悉心呵护的麟儿又将遭受多少磨难。皇帝轻叹口气,起身朝殿外走去,天上一轮明净的圆月,皎皎白月光倾泻了一地,令他想起小弟征战北疆的日子,眼前的月色与当时并无分别,此时的小弟竟也如当时一般,勾起了他心底难以言说的思念。
皇帝乘上肩舆,一行人显然是事先得过指示,不消吩咐便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銮仪行至朱雀门前,皇帝下肩舆换了一辆牛车,车夫似是恭候已久,待皇帝坐稳,手中鞭子一扬,便赶着青牛稳稳地出发,一路无阻,直至天牢前才停了下来。
几个侍卫忙擎起车上的门帘,宁福海躬身朝车内禀道:“陛下,咱们到了。”皇帝扶着他的手臂下了牛车,只见天牢外已被羽林军层层围了起来,刑部尚书冯纪恭敬地垂手候在门口。
“带路吧。”
天牢里处处散发出腐臭难闻的味道,不时传来一声惨叫或哭泣之声,皇帝却仿佛不曾感知到一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在冯纪的引领下稳步朝天牢深处前行。尽头的一间牢房里,一个身着布衣之人在石榻上面壁而坐。皇帝一示意,侍卫立时将牢门打开,谢玄听到动静后并未回首,后脑到腰间画出一条笔直的线——那是他不肯屈从的傲骨。
皇帝抬手一挥,冯纪等人便无声地退了出去,牢房里转眼只剩他们二人,他站在谢玄背后,望着那不肯回头的儿郎,竟好似隐隐约约看到了小弟执意去奉先时的孤傲背影。这世间的感情不会毫无根由,谢玄能让苏子澈引以为知己,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自然是有他不可替代之处,可皇帝却始终认为谢玄不值得。皇帝一直觉得谢玄有些过于周正了,像是魏晋世家千百年来所有礼法风骨浇铸而成的芝兰玉树,外表三分真才色,内里七分假情思。可当谢玄毫不犹豫地与苏子澈共赴北黎极险之地,在苏逸意图谋反之时伺机传讯,说出苏逸鲜为人知的几处宅子,让陆离带兵救出苏子澈,险些引来苏逸的疯狂报复时,他方知谢玄原也是有喜恶、有血性、愿为知己而死之人——自己对他,当真是误会了。
可皇帝不悔。谢玄对苏子澈纵然是一片真心,却也掩盖不了他不止一次让苏子澈陷入险境的事实,皇帝将他点为状元,赐予他高官厚禄,已是给了他一个君王能给臣子的最大看重。须知大宁千年而下,以不足而立之龄拜卿相者,惟有谢玄一人。
而这一人,却在毫无察觉中助了谋逆之人的一臂之力,若是当初谢玄查案之时查出苏逸的狼子野心,又何至于今日?
“朕心中有疑,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谢卿为朕解惑。”皇帝声音响起时,谢玄身子忽地微微一抖,待皇帝说完,缓缓起身向皇帝一拜,低声道:“陛下请讲。”
皇帝道:“于你而言,麟儿,是怎样的存在?”谢玄似是未料到皇帝会有此问,一时竟怔忪了片刻,唇边泛起温柔笑意,道:“那一年上元节,青龙河上的画舫中,有一个少年低眉抚琴,指下琴声犹如天籁,令臣惊为天人;后来并辔策马,琴笛相和,共醉南山,又是何等快意;再到潜入北黎,数万强敌中并肩而立持剑杀敌,当时觉得,便是就此死去也已经无憾了。”皇帝深邃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道:“谢氏一族犯此大罪,自然逃不过抄家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