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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吃了几剂药,终于一日日调养起来,皇帝这才放了心。梁九功派去储秀宫的人叫张五宝,原在御膳房当差,最精于饮馔之道,为人又极踏实勤勉。凡是琳琅入口之物,不论是茶水点心,还是早晚二膳,皆先由他细细尝过。这日琳琅去了景仁宫给佟贵妃请安,宫里只留下几个不相干的小太监,大家便奉承着张五宝,与他在直房里喝茶,央他讲些御膳房的掌故来听。正在闲话的当儿,一名宫女走进来,手里提着雕漆食盒,笑道:“各位谙达宽坐。”张五宝原识得她,便赶着她的名儿叫:“晓晴妹妹,今儿怎么得空到这里来?是不是端嫔打发你来的?”晓晴捞了辫梢在手里,笑道:“谁是你的妹妹?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里,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宫里当差呢。”将食盒交给张五宝,道:“这个是桃仁馅山药糕,我们宁主子说良贵人素来爱吃这个,所以送来给良主子尝尝新。”
各宫里皆有小厨房,妃嫔相互馈赠吃食,原也寻常,张五宝并没有在意,便接了过去,口里说:“有劳有劳,替我们主子多谢宁贵人。”又留晓晴吃茶,晓晴道:“我可不像你们这样轻闲,主子还打发我往别处去送糕呢。”
待得晓晴走后,张五宝打开食盒看了一看,见盒中果然是一大盘新蒸的桃仁馅山药糕,几名小太监便笑道:“闻着真是喷鼻的香,怪馋人的。平日里只说尝膳尝膳,主子吃什么好东西,谙达您总得先尝了,可真是天下头一份的好差事。”张五宝笑骂道:“你们以为尝膳是好玩的差事么?出了半点差池,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时将糕收了,待得琳琅回来,碧落果然命传点心,小厨房便预备了建莲红枣汤、糖蒸酥酪并那桃仁馅山药糕。张五宝用清水漱了口,一样样地尝过。每尝过一样,便再漱一次口。等尝到桃仁馅山药糕,忽觉得微有苦味,隐约夹杂着一种辛香之气。心下暗暗诧异,不敢马虎,又拿了一块,掰开了桃仁馅,对着亮光细看了好一会儿,方又再细细地放在口里嚼了。碧落见了他的举止,知道事情有异,不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张五宝的脸色沉下来,对碧落道:“打发人去回梁谙达,这糕里有毛病。”
梁九功行事最是利落,立刻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太医进来。李太医掰开了糕馅子,细细地拿手指碾开,又闻了气味,细细地尝了味道,知道兹事体大,不敢隐瞒,对梁九功道:“谙达,依下官看,这桃仁里头似搀了一味中药红花,到底是与不是,还要待下官与同事公议。”梁九功道:“李大人,这红花是味什么药?”李太医道:“红花别名草红、刺红花、杜红花、金红花,如果红花配桃仁,破血祛淤之力更甚,通经散淤而止痛,治妇人各种淤血病症、经闭、症瘕、难产、死胎、产后恶露不行,民间亦有用此方堕胎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命人连盒子带糕一块儿封了。一面亲自去回禀皇帝,一面打发人去回禀佟贵妃。佟贵妃正在病中,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是震惊,立刻命安嫔打发人将送糕的宫女晓晴看管起来。
皇帝自然震怒非常:“前明宫中秽乱,故此等事层出不穷,本朝自入关以来宫闱清严,简直是闻所未闻。此事朕听着就觉得脏了朕的耳朵,你告诉佟贵妃,叫她依律处置。不管是谁的指使,得都替朕查得清楚,朕绝不容六宫之中有此等阴毒之人。”梁九功便亲自去回禀了佟贵妃。
偏生这几日佟贵妃犯了旧疾,一直在吃药调养,只得将此事依旧交待安嫔去办。安嫔不忿画珠已久,听到这样的事情,哪有不雷厉风行的,立时带了人去延禧宫。
未至垂花门口,已经瞧见画珠领着阖宫的宫女太监站在宫门之外,安嫔笑吟吟道:“哟,好容易得空来陪妹妹说几句,倒劳贵人妹妹出来接我,真是不敢当,不敢当。”画珠冷笑一声,道:“原来姐姐是来陪我说话的,我瞧这阵仗,还以为姐姐是率人来拿我的。”安嫔笑道:“妹妹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会以为我是来拿人的?”画珠道:“才刚打发两个人来,二话不说,绑了我的宫女就走,我倒要问问你,皇上是不是有旨意,要褫夺我的贵人位份,或者是干脆三尺白绫子赐我一个了断?”
安嫔心里一动,笑道:“妹妹猜得不错,万岁爷有旨意。”便面南站了,道:“传万岁爷口谕。”画珠怔了一怔,只得由宫女搀扶着,面北跪了下来。安嫔慢条斯理地道:“万岁爷说,叫宁贵人明白回话,钦此。”画珠只得忍气吞声,磕头谢恩。安嫔道:“妹妹不必气恼,姐姐只是奉了旨意,来问妹妹几句话,妹妹只要老实答了,万岁爷自有明鉴。”画珠冷笑道:“我老实答了,你们肯信么?”安嫔微微一笑,道:“我肯不肯信都不要紧,只要万岁爷肯信妹妹就成。”画珠听了此句,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安嫔道:“站在这里像是什么样子呢,还请妹妹进去说话吧。”画珠拭一拭眼泪,仿佛一下子镇定下来,挺直了身子,神色自若地扶着宫女转身进到宫中去。
待进了殿中,安嫔居中坐了,便道:“请问宁贵人,今儿晌午是不是打发宫女晓晴送给良贵人一盘桃仁馅的山药糕?”画珠道:“是又怎么样?”安嫔微微一笑,道:“那再请问宁贵人,那山药糕的馅里,除了桃仁,宁贵人还叫人搁上了什么好东西?”画珠连声冷笑:“我道是什么泼天大祸,原来是为了那盘山药糕。不过是我厨房里新做了一些,想起她原先爱吃这个,打发人送了她一盘。不独送了她,还送了佟贵妃、端嫔、德嫔、荣嫔。难道说我这糕里头倒搁了毒药不成?”
安嫔笑道:“太医可没说里头搁了毒药,太医只说,里头搁的是堕胎药。”
画珠听了此话,宛若半空里一个焦雷,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方才喃喃道:“原来如此……”抬起头来,厉声道:“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知情。”安嫔坐在那里,翘起水葱似的手指,打量尾指上套的金护甲上嵌着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闲闲地道:“妹妹此时当然要说不知情了,换做是我,也要推个一干二净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画珠连连冷笑,道:“你想要落井下石,坐实了我这罪名,没这么容易。皇上英明睿智,断不会被你们蒙蔽了去。”安嫔抽出肋下的绢子,拭一拭鼻翼上擦的粉,说道:“知道皇上往日里待你好,可惜这回连皇上也不能徇情私饶了你。”起身吩咐左右道:“好生侍候宁贵人,贵人还怀着皇上的血脉呢,若有个闪失,你们可担当不起。”
那些宫女太监早已经跪了一地,安嫔便道:“这里的人统统不留了,关到北五所去听候发落,我另外再派人来侍候贵人。从即日起,延禧宫不许人进出,更不许往外传递东西,一切再听佟贵妃懿旨。”她说一句,延禧宫的首领太监便“嗻”一声,最后她一离开延禧宫,便将宫女太监全部带走,另外派了四名嬷嬷来,名为侍候,实为监视,将画珠软禁起来。
安嫔去向佟贵妃复命,到了景仁宫方知佟贵妃给太后请安去了,忙忙又赶过去。佟贵妃是先往慈宁宫太皇太后处去了,方才转过来,故而安嫔至太后宫外,远远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过来,正是佟贵妃的舆轿,忙亲自上前侍候佟贵妃下了舆轿,早有人打起帘子。佟贵妃知太后无事喜在暖阁里歪着,所以扶着宫女,缓步进了暖阁,果见太后坐在炕上,嗒嗒地吸着水烟。她与安嫔请下安去,太后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她谢恩未毕,已经忍不住连声咳嗽,太后忙命人赐坐,却并不理睬安嫔,安嫔只得站着侍候。佟贵妃明知太后叫自己过来是何缘由,待咳喘着缓过气来,道:“因连日身上不好,没有挣扎着过来给皇额娘请安,还请皇额娘见谅。”
太后撂下烟袋,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太后却没有接,只微微皱着眉说:“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灾八难的,后宫里的事又多,额娘知道你是有心无力。”顿了一顿,问:“画珠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佟贵妃见她问及,只得道:“此事是安妹妹处置,我也只知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已经认了罪。”太后见她并不知道首尾,只得转脸对安嫔道:“听说宁贵人叫你给关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