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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儿挂掉电话,与我对望了一眼。
直到这一刻,也许我们才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慌乱。
一言不发,我径直将手伸向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塑胶坚硬的触感在那一瞬间却仿佛变得有些绵软,如同一团又湿又滑的腐肉般让我使不上力。
足足拧了两三次,依旧都没有打着火,直到一只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搭在我的手背上,掌心虽然有些潮湿,声音中却还是透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
“要不,我来开。”
没有回答险儿的话,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腕猛地一扭。“轰隆隆……”,在车身一阵震动之中,发动机再次轰鸣了起来。
踩离合,挂一挡,松手刹,点油门,上二挡。
在我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之下,车子微微一抖,开始往前滑行。
我并没有打开车灯,只是凭双脚不断协调着离合器与油门,将车子控制在一个较低速度,借着道路两旁的微弱光线,顺着灰白色水泥道向前慢慢开了过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我看见丁字路口中先是出现了一个硕大笨重的手推车,推车上堆着一摞摞地锅碗瓢盆,各种器具。
推车慢慢前进,两根长长的铁制推杆尽头,一双青筋凸起,焕发着厚厚油光的手掌随之出现,最后,一个臃肿邋遢、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身影,终于彻底展现了出来。
罗佬!
几乎是同一刹那,我的余光看见身边的险儿突然身体前倾,弯下腰,伸手拿出了位置下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脑海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我近似本能般猛地一踩油门,挂挡,再踩油门,再挂挡……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钻进我的耳朵,在日本原产走私车的优越性能之下,我的人被牵引力往后大力一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车子箭一般地向着罗佬飙了过去。
前方几十米之外,正站在街道中心的罗佬仿佛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同一时间,我飞快打开了远光。
如墨的黑夜仿佛一下被劈了开来,两道雪白灯光唰地一下照在了罗佬身上,也照亮了整个街道。
恍若白昼般的光线中,我清楚看到了罗佬的一切。
在最初的一霎,他下意识被灯光照得闭上了双眼,双手本能地将手中的推车往回一收;可仅仅弹指之间,他的眼睛却又猛地睁了开来,停下了一切肢体动作,就像是个木偶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定定看着我们。
我知道罗佬一定看不清我们的脸,但是那一刻,我却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以及那一个奇怪表情。
极度惊恐的表情过后,罗佬原本紧皱的五官居然立马就不可思议地舒展了开来,无惊无喜,无悲无惧,就那么淡然自若地站在道路中央,立于灯光下。
就好像将要被撞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又或是对于这一幕的到来,他一直都有所准备,早已看透了一切。
道路两边的树木和建筑飞快后退,车子闪电般掠向了路口。
就在马上要撞到罗佬的一刹那,我猛然看见,道路边上,离罗佬七八米开外距离的地方,他的老婆也正推着一个稍小一点的手推车,一副吓傻的模样,完全没有反应地站在原地,状如痴呆看着眼前这一切。
而那个每天都蹲在地面上玩泥巴石子的小男孩,则安详地坐在母亲的推车上,一如罗佬,无悲无惧。
“轰隆——”
“咯吱——”
撞击所发出的沉闷巨响,与刹车时轮胎滑过地面的尖锐摩擦声音同时掠起,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和车身一起猛地抖动了一下,方向盘的剧烈反应从双手传来。
“丁零当啷……”在锅碗瓢盆散落满地的响动声中,罗佬就像是秋风中一片飘零的枯叶,从我视线的左前方斜飞上半空,然后又重重落到了街道中央。
一切都已过去。
我们的车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街边。
罗佬方才往回拉推车的那个动作,让我不得不在那一瞬间向右稍稍打了一下方向盘,从而改变了原本的行车路线。
所以,罗佬并没有如同我们事先预想的那样被车头正面撞中,或者是碾过去,而是被车子的左半侧撞飞,跌倒了一旁。
这让我们无法保证他是否已经彻底死亡。
相互对视了短短几秒之后,险儿眼神中寒芒一闪,脸颊两旁的咬合肌骤然凸出,反手拎起匕首,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就要下车。
也就在这时,“啊,我的天啊——”一声凄厉哀怨如同厉鬼夜泣般的悲呼声在后方响了起来,罗佬的女人疯了一样朝着一动不动地躺在街心的罗佬跑了过去。
随着那个女人的哭声,一道同样尖锐高亢却极为稚嫩的哭音也响了起来:
“爸爸——”
我和险儿都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独自坐在肮脏不堪的推车上,涕泪交加,双眼圆睁望着眼前一切,表情是那样的害怕、孤单、无助。
险儿身体明显停滞了两秒,回头望了我一眼之后,还是猛地一下拉开了车门。
我飞快伸出手抓住了险儿。
非常非常用力地抓住了险儿。
险儿再次扭过头来,看着我,我们没有说半句话,但是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几秒过后,他收回了已经跨到门外地面上的那只脚,并且轻轻关上了车门。
车子再次飞一般向前开去。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罗佬的女人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哭大叫跟在我们后面追了几步之后,只得又回到了罗佬身边。
那一天,我们都不知道罗佬到底死了没有。
但我们并不在乎,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过,如果罗佬一旦没死,未来的某一天某一条街道,当他的报复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残忍和惨烈。
乱坟满山冈,风吹草亦荡。踏过坟前路,何人回头望。
空旷的城市,冷漠的夜,街两边的灯光终于纷纷亮起,我看见的却只是,满目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