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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南方的床很大,其实因为睡房大,足足有五十多平方,依旧是整面的弧形窗,对着空荡荡的天际线。没有窗帘,守守睁开眼就看到窗外那方蓝天,有云慢慢地流过,低得似乎触手可及。
她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主卧洗盥间也很大,镜子又多,显得有点空荡荡。同卧室一样,主色调是黑与白,看着有点冷清。因为被子太暖,她睡得口干舌燥。洗漱过后下楼去,楼下也很暖,双层玻璃上全是细白的雾气,仿佛蒙着一层抽纱窗帘。而纪南方裹着毯子,一动不动地睡在沙发里。她一时调皮,蹑手蹑脚走到沙发前,然后伸出手,正想要大叫一声,他突然眼睛一睁:“你干吗?”
倒把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魂吓掉,直拍胸口:“吓死我了。”
“谁叫你不安好心?”他坐起来,扒了扒头发,其实他的头发并不凌乱,但穿着睡衣,多少跟他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守守生气被他吓到,故意鄙夷他:“原来男人不打扮也不能见人。”
他没跟她一般见识:“你等一下,我洗个澡,换件衣服送你回家。”
她不想回家,叫他送自己去城西,车子停下来后,他看着那幢楼直皱眉:“这什么地方?”
“宿舍,台里分的。”
“你不还没毕业吗?”
“我在实习啊,跑来跑去不方便,台里照顾我,就分给我一间。”
他的车太好,已经有路过的邻居在回头看,她急急忙忙要下车:“三哥,我走了啊。”
他一句话冲到嘴边打了个滚,及时咽下去。
看她推开车门,他不由得追上一句:“你自己小心,照顾好自己。”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三脚两步跑出老远了,深秋晨曦里,她周身蒙着淡淡的阳光,轻盈跃跳,像一只小鹿般回过头来,清清脆脆地答他:“唉!”
大四上半学期,课程已经不多,大家都在实习,很少有人回学校去。下午的时候她去拿几本书,秋天的校园其实很美,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发黄,像是一枚枚精心制作的书签,把绿意退尽,只余了秋的脉络。天气有点冷,她只穿了薄薄一件毛衣,走在路上,有些吃力,只觉得冷。
起初她要回国的时候,母亲很生气,父亲更不解,但她就是要回来,最后父母终究让步,附带条件:硕士学位还是出国念。
她其实心里很厌倦,哪怕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既然已经惹父母生气了,索性挑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父母安排的学校也不去,偏偏选了这样一所大学。校园很小,而且美女如云,她很容易把自己湮没在人堆里。
她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认识易长宁。
她最小的一位堂兄叶慎宣有个中学同学郑知衡,也在这所大学,只比她高两届,叶慎宣特意打电话拜托他照顾守守,郑知衡二话不说:“放心,你妹妹就是我妹妹。”
结果这位郑大哥真的将她照顾得很好,他是学生会主席,风云人物,一呼百应,人人都买他面子。她有这样一位大哥罩着,自打进校门,遇上的最大惊险,不过是在寝室吃糖炒栗子时剥出一条虫子。日子过得平静又快乐,几乎都要闷得发慌了。
这天郑知衡特意来问她:“易长宁来学院讲座,你要不要票?”
她问:“易长宁是谁?”
看到郑知衡的表情她就觉得心虚,但郑知衡没有笑话她,简明扼要地向她概括形容了一下易长宁这个人。丰功伟绩她从来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到最后只记得一个字:牛!
其实守守见过的牛人很多,她一位伯父是导弹制导系统领域的权威,半辈子待在实验室和实验场,主持的研究工程全是代号,都属国家机密;她远在美国的一个姨夫是世界著名的指挥家;另一个舅舅则是金融理论专家;她还有个表姐,在华尔街某投行当高管,平日衣冠楚楚,怎么看就一品貌端正的事业女性,业余唯一的爱好是玩滑翔伞,结果玩出个世界纪录来。至于哥哥们的朋友,那更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牛人都有。比如叶慎容一发小是搞互联网的,不到三十岁公司已经在纳斯达克上市,名字闪耀着金光,照片一搜出来一大堆,底下还永远有一票小女生花痴尖叫;再比如叶慎宽有个关系特铁的师兄,居然会八国外语,其中拉丁语与希腊语更牛到在国内首屈一指的地步。
易长宁牛在是科技新贵,他那天演讲的主要内容是数字电视及传播展望,他口才极好,旁征博引,又诙谐幽默,满礼堂的莘莘学子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守守时不时打断听得入神的阮江西:“为什么现在的科技新贵都这么年轻、这么帅啊?”过了一会儿,又对江西窃窃私语,“西子,为什么这世上有人穿白西服都这样好看?”
江西实在忍无可忍,在纸条上写了“花痴”两个字推给她,守守顿时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恨,再不睬江西,目不转睛盯着易长宁的一举一动。真的,白色西服这样令人发憷的衣服,连招摇如叶慎容都轻易不会尝试,而穿在易长宁的身上,竟然直教人想起“白衣胜雪”。而他头发乌黑浓密,一张脸,真真剑眉星目,嘴角微抿向上一勾,便是个明朗如朝阳的笑容。
最后演讲告一段落,主持人上台来。本来主持人是播音主持系的师兄,平常也是挺潇洒、挺周正一人物,但往易长宁身边一站,整个气质都不一样了。
守守想起小时候读《世说新语》,中间有一段:“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依玉树’。”顿时觉得古人的形容真是应时应景,看主持人与易长宁站在一起,可不是蒹葭依玉树?
易长宁当然就是那株翩翩玉树。
偏生他今日又穿白,礼堂台上一圈投灯打在他头顶,淡淡金色的光束,将他整个人都笼在其中,有一种近乎虚幻的俊逸。而他微侧着脸,对公众微笑,几乎完美得不近真实。守守心里怦怦地跳,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仿佛从前就见过,其实并没有,但她明白,就是他了。
后来提问时间,照例传纸条上去,各色各式的问题,她都并没有听进去,只心不在焉,托着下巴看着易长宁。
他有不经意的习惯小动作,比如回答某些刁钻的问题前,略一沉吟的时候会微微皱眉,然后眉心就会有细小的纹路。守守发着呆,想,谁会那样幸运,能够伸出手去,抚平他眉心的那细纹呢?
她没有发呆很久,因为主持人念出了一张提问的纸条:“易先生,从礼堂目前所采用的、贵公司传送直播信号的LED屏上看,效果的确很清晰。因为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你的眼睫毛那么长,又那么翘,我很想知道,能不能放上去一根铅笔……”
整间礼堂早已经哄堂大笑,不少女生已经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在拍巴掌,也有人拍桌子。这才是学院的传统风气,活泼而古灵精怪,剑走偏锋得恰到好处。
易长宁仍是那种明朗而从容的微笑:“这件事我从没有试过,所以不知道答案,我一贯信奉实践才能获知准确结果。”
然后他取出一支银色签字笔,不慌不忙往眼睛上比去。全色彩的LED屏非常清晰,清楚地看到特写,他微闭着眼睛,整间礼堂几乎可以看见每一根睫毛滑过银色笔身,而他的笑容在这一刹那稚气如同天真。
礼堂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后来某一天,守守终于将易长宁的这支笔据为己有,其实她也有这个牌子的笔,是叶慎宽送她的。叶慎宽一直用这个意大利牌子的特制钢笔,比所谓商务精英人手一支的万宝龙更贵,好处是极少有人认出来。叶大公子的口头禅是,花钱要低调,要花得人看不出来才叫真花钱。
易长宁的这支笔的笔身稍有点粗,她用并不合手,但她就是喜欢。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用这支笔写易长宁的名字,易长宁易长宁易长宁……
白色的纸上黑色的字迹,笔笔画画连在一起,易长宁易长宁易长宁……她总想起他举笔比画的那一刹那,而他长长的睫毛痒痒的,轻轻刷过她心底,令人有一种幸福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