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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大余村村后的竹林中。
寒栖一人走进竹林,林子深处竹色苍翠,晨雾弥漫,一个秀美少年倚着一棵大竹抱膝而坐,那背影在半明半暗的清冷晨光中,显得单薄而脆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承桑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站起身。
“是你?你家主人呢?”
寒栖摇摇头,折下一根竹枝,在地上划了一行字:“小姐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让我来送兵布图。”
承桑狐疑地望了寒栖一眼,对他开了读心能力,知他所言不假,这才道:“兵布图呢?”
寒栖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巨大图纸,上面画了申州城和周边的地形,绮里晔现在的兵力安排布置,都清清楚楚地画在上面,甚至标注了军队的具体数量和行进方向。
寒栖写道:“小姐已经给皇后娘娘下药了,解药呢?”
承桑慢慢将那张兵布图收起来:“等我确认这张兵布图是真的,贵妃娘娘也确实下了药,到时候自然会把解药给你们。”
寒栖写道:“兵布图是假的。”
承桑抬起头来看着他,寒栖继续写道:“是小姐故意画成假的,和真正的布局正好完全相反,反着来就行了。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唐啸威未必会相信你,也不会相信小姐会给出真的兵布图,你拿去的时候说兵布图为假,可信度会更高。”
承桑笑了一声:“你家小姐倒是深谋远虑。不管如何,等我拿去试试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说完便离开了竹林。
……
申州。
唐啸威正眉头紧锁地站在沙盘面前,旁边站了军中的谋士和其他几位将领,沙盘上是申州城和周边地形的模型,上面摆着大量兵马。
现在局势颠倒过来,换成他们被围城,而且己方兵力又不如对方,唐啸威这才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容皇后本就擅长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布局扑朔迷离,现在没有承桑传递消息,对方的战术他们已经很难看懂了。
这时,一名士兵进来禀报。
“将军,承桑一人来了申州城外,要求见将军。”
唐啸威目光一沉:“他可有说为何而来?”
承桑不傻,知道自己背叛反戈正在被追捕,还送上门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回将军,有,他说他从容皇后那边弄到了他们的兵布图,前来献给将军。”
“兵布图?”唐啸威冷冷哼了一声,“……罢了,让他进来,本将军倒要看看他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承桑被带了进来,在唐啸威面前跪下。
“唐将军,上次由于属下未能及时察觉对方的诡计,以至于没有及时将讯息传递至将军手上,属下罪该万死。这次从敌方手中拿到了攻城兵布图,望能弥补万一。”
唐啸威冷笑:“你现在还在装傻,是把本将军也当傻子?你投敌背主,隐瞒敌方的圈套,害得我军在秦门关大败,竟然还敢说什么只是未能及时察觉?”
承桑愕然抬起头来:“属下何时隐瞒过敌方的圈套?属下发现有诈的时候,将军手中的一只白甲虫已被杀死,以至于黑甲虫也随之而死,所以属下才无法传递讯息……”
唐啸威眉头一蹙:“不是你先杀死了黑甲虫?”
“将军明鉴,确实不是属下干的!将军的身边同样也有容皇后那边的内应!攻打秦门关那段时间,白甲虫是由谁来照管,都有哪些人接触过,将军把这些人统统找出来,一查便知!”
唐啸威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正站在沙盘边的军师宋季。从开战以来,用来和承桑传递消息的白甲虫一直都在宋季那里,而且也是宋季来禀报说黑甲虫先死的。
再联想到之前宋季还劝说自己不必多虑,继续攻城,以至于进了秦门关之后一脚踏进对方的圈套……
唐啸威脸色微变,还未说话,那边宋季突然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狡黠而又灵动,和平常文雅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出口的声音清脆如银铃,音色明朗,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唐大将军,以为只有你能在别人身边插内应么?”
唐啸威拔剑出鞘,厉声道:“抓住他!”
然而他刚刚动作,只听啪地一声响,宋季周围突然腾起一股浓浓的白色烟雾,气味极为辛辣刺激,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熏得眼泪横流,喷嚏不断,连眼睛都睁不开,根本看不清宋季去了哪里。
众人不得不退到屋外,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烟雾散去,再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地面上十分嚣张地七零八落扔着一套宋季的衣物,还有一张脸部的人皮,很显然是从真正的宋季脸上剥下来的。
“将军,末将马上派人到周围追捕!”
“不必了。”唐啸威咬牙道,“那是容皇后手下的六翼护卫之一,紫翼,被人逃了就很难再抓到了。”
紫翼是六翼护卫中最神秘的一位,易容术精湛绝伦,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毫无破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顶着别人的外貌身份出现,没人知道这个人真实的容貌,年龄和体型,甚至连性别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之前模仿宋季的男子声音听不出一点异常,刚刚那清脆明朗的女子声音,恐怕也只是假的。
申州城不是秦门关那样的军事要塞,是一座大城,里面住了大量平民百姓。紫翼逃出去之后只要往人群中一躲,扮成别人的外貌,根本就发现不了。毕竟现在敌军兵临城下,他们没有那个时间人力去一个个搜查。
这时候唐啸威才知道承桑是被冤枉的,态度也缓和了几分:“你说你带来了敌方的兵布图?”
“是。”承桑从怀里取出寒栖之前给他的那张图纸来,“属下给沈贵妃下毒作为威胁,从她那里拿来了这张兵布图。”
唐啸威哼了一声:“沈贵妃诡计多端,就算你给她下了毒,你确定她会拿真的兵布图给你?”
“属下也是这么怀疑的。”承桑说,“将军先不用相信这张兵布图,逆着它的布局试试看,如果抗敌顺利,那么兵布图就是假的。”
此时申州西北角已经开始攻城,唐啸威即刻下令调兵增援,并且另外派人封堵东面城墙下挖进来的地道,果然游刃有余地挡回了第一轮攻击。
战报传到唐啸威帐中,承桑略松了一口气:“兵布图果然为假,但也并非无用,攻城战术不外是那么几种,以后按照与图上不同的方向和顺序调兵遣将即可。”
他停顿了一下,低低道:“另外……容皇后这次会亲自上战场,属下给他下了毒,只要大幅度使用内力就会导致毒发。将军可以找一批高手围攻容皇后,定能将其生擒。”
唐啸威瞥了他一眼:“你上次提的条件,还是没有改变?”
承桑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没有。属下一心忠于将军,只望将军能信守承诺。”
唐啸威挥挥手:“本将军何等身份,一言九鼎,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不会食言。本将军要的只是容皇后倒台而已,至于倒台后什么下场都不重要,给了你你爱如何便如何。”
承桑在东越内战开始时,投到他麾下效力,提出的条件便是不能杀容皇后,并且战后要把人交给他。
唐啸威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估计这其中的原因要么是情要么是仇,倒也并不奇怪。
他本来对于一个卑贱的娑夷人竟然也敢跟他谈条件有些不快,而且容皇后艳绝天下,本来他是想着如果能活捉的话,这般一个绝色美人留着自己享用取乐也不错。
但他能有今天的成就,自然并非没有胸襟决断的人,也深谙用人之道。承桑那种不可思议的读心能力实在是太难得太有用,这样一个人才能够忠心为他效力,简直是如虎添翼。相比之下,他的那点不快和美色都不重要。所以当时他答应了承桑的要求。
现在既然承桑没有背主投敌,他也还用得着承桑,容皇后给他便给他了。
承桑低头:“谢将军。”
……
申州城外,残阳如血。
第一轮攻城刚刚结束,城墙外面满地狼藉,废墟上升起余火燃烧的一缕缕黑烟。
距离申州城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一匹全身火红的战马伫立在坡顶,影子被金红的斜阳拉得极长。一身玄色织锦泼墨纹样长袍的绮里晔正在马上,遥遥仰望着下面的申州城。
将士们都在山坡下的树林中歇息,只有他一人在坡顶上。
这第一轮攻城下来,他立刻感到了不对劲。对方的防御实在是太从容太准确,又是那种己方布局谋略全都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感觉。
之前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承桑,现在承桑早就不在军中了,难道还有其他人把战术机密泄露出去?
“嗖嗖——”
背后数道极轻的破空之声传来,绮里晔头也不回,拂袖朝身后扫去,被真气鼓荡起来的广袖直接将七八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裹在其中,他一抖袖,那些暗器便哗啦啦掉落在地上。
小山坡周围的树林中,三个方向出现了三个人影,全都身着深蓝罩衣,带着面具看不见容貌,但从行动身法看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三人从四周一齐围上来,毫无花哨的招式,直接便是出掌朝绮里晔拍过来。掌上全都灌注了强大内力,风声飒然,霎时间犹如三块巨石当空轰然压下。
绮里晔冷哼一声,知道这十有八九是唐啸威那边派过来的杀手。虽然武功确实算是不错,但就算四人齐上,也并非他的对手。
他自从武功达到一定境界之后,已经很少随身带着武器,同样直接出掌相迎。
不料内力一提起来,只感觉丹田处突然一阵隐隐作痛,随即像是被彻底抽空了一般。内力提到一半,竟然空落落地一点也提不起来,同时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四肢百骸一瞬间没有了半点力气,竟然连坐都坐不住,从马上斜斜摔了下去。
这种感觉对绮里晔来说已经十分陌生,至少也有三五年时间不曾有过,但他还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这是中毒了!
那围攻的三人却并非是要他的性命,出手虽然气势汹汹,一见他毒发,立刻收势撤力,甚至还有一人虚托了他一把,免得他从马上坠下的时候头颈部位先着地。
他座下的红马颇有灵性,知道主人遇险,正要仰头长嘶,三人中的一人一掌击在马头上,用的力道极为阴柔狠辣,那红马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立刻倒下暴毙。
绮里晔已经明白过来,这三人是要活捉他,之前出手围攻不过是要诱使他动用内力,好让潜伏的毒性发作。
只是,他什么时候被下了毒?
能影响他身体的毒物毒药本来就不多,再加上长年累月养成的极高警惕性,想要给他下毒简直难如登天,否则他这些年来早已不知被人毒死了多少次。
周围经常跟着他的几名暗卫一个都没有出现,想必是也被埋伏在暗处的更多敌人料理了。他所在的坡顶距离众将士们歇息的坡底小树林有一段距离,那边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绮里晔张开口,这才发现他现在连发出声音都十分困难。那三人似是专业培养出来的杀手,倒也并不多说什么,其中一人把他横抱起来,三人便展开轻功往小山坡下面的另一边奔去。
奔出大约十多里地,已经到了申州城东南面的城郊,那三人转上一条树林中的道路,路上停了一辆外表朴素,但是体量颇大的马车。
抱着绮里晔的那个杀手将他送进马车里去,绮里晔一眼便看到车里是一个单弱而秀美的少年,正连忙起身把他接进来。
“殿下,这边。”
他扶着绮里晔靠在马车一侧的柔软坐垫和靠枕上面,动作仍然像之前伺候绮里晔一样,小心翼翼,充满了恭敬之意。
“是你?”
绮里晔瞬间明白过来,冷笑道:“你这是要把本宫送去献给唐啸威?”
“不。”承桑摇摇头,“唐啸威已经答应,如果抓到殿下的话,会把殿下……给我。”
“给你?”绮里晔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极可笑之极的话,“你要本宫做什么?……本宫跟你从小相识的情分,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可以跟本宫商量,唐啸威能做得到的本宫同样能做得到。就算他用阴毒手段威胁你,本宫照样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到底是什么让你非背叛本宫不可?”
承桑的眼眶一下子就微微红了,死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眼中露出一种极度痛苦而又挣扎的复杂神色。
“不……我不是……这种事情,殿下不可能帮我解决……”
难言之隐……他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可是既然被称为难言之隐,那就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尤其是告诉绮里晔。
绮里晔大他三岁,他的母亲是绮里晔母亲身边伺候的姑姑,他也就等于绮里晔小时候的伴僮。那时候绮里晔在他眼中,是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主人兼兄长,并且对他很好。
娑夷灭亡的时候他只有四岁,还是个孩子,被带到东越后,和母亲梅姑姑一起落到了当时的四皇子手中。
俘虏的娑夷奴隶大都是以色侍人,而他一来年龄太小,二来聪明机灵,却是从小被当做间谍培养的。
他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以总角稚童的年纪,就开始如履薄冰地周旋于一方方势力之间,殚精竭虑,小心翼翼,踏错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尽管万分艰难,他还是这般挣扎着苦苦活到了十二岁,四皇子对他也有了几分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