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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哭笑
不得,好奇问道:“老陆,仙岫道友,你们就没跟这位供奉说起落魄山的情况?”
赵著无可奈何,“说了,没用。我们这位护山供奉心思单纯,喜欢认死理,非但不听劝,反过来说我们只是跟陈平安、陈山主关系熟悉,其实跟剑气长城的隐官并不熟,到时候那姓陈的一发狠,要砍他,跑都跑不掉,丢了性命不说,还连累青虎宫跟落魄山关系交恶,犯不着,不如每次躲着点,那姓陈的总不能三天两头来清境山做客吧。”
陈平安忍俊不禁,打趣一句,“听着还很在理。”
老真人更是放声大笑,略微圆场一句,“不知者不怪。”
谢狗更是乐呵,不知道咱们山主有两把飞剑,就叫初一和十五吗?
陈平安看了眼谢狗,貂帽少女便习惯性歪着脑袋,霎时间眼神清澈起来。
陈平安只好不管谢狗,反正她心大,又是当面,便径直与孩子说道:“甘兴,你可以与那位护山供奉明说,我身边这位次席供奉,就是一位蛮荒剑修,她的道侣也是同样身份。”
甘兴点点头,“陈剑仙,我听明白了!”
谢狗突然张牙舞爪做鬼脸,吓唬那孩子。
甘兴纹丝不动,只是好奇,她在做什么?
谢狗先是悻悻然,随即开心起来,哎呦喂,长得太漂亮也不好,吓唬孩子都做不到。
临别之际,陈平安又给小道童赠送一柄袖珍小剑,临时铸炼而成,笑道:“是我家乡那
边的习俗,铸剑的老师傅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按照孩子的性格和气息,送出不同的小剑,不是什么仙家法宝,就是讨个好兆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放在书斋或是随身携带,都是可以的。”
随后等到邓剑枰祭出三山符,他们一步跨洲,径直来到宝瓶洲南岳山头。
青虎宫这边,老真人笑着从孩子那边讨要小剑一观,剑身篆刻一行文字,寓意极好,一看就是年轻隐官的字迹,端正。
“吾善养浩然气。”
小道童见师公爱不释手的模样,便提醒一句,“师公,记得还我啊?”
老真人将小剑递还给孩子,笑骂一句,“小气鬼。”
小道童哪里会怕师公,小心翼翼收好小剑,做了个鬼脸。
宝瓶洲五岳,只有南岳梓桐山,仅有一座名为采芝山的储君之山。
范峻茂不但自拟神号翠微,获得文庙的认可和封正,还有意外之喜,得到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
而这块匾额就高悬在山脚牌坊这边,很符合范峻茂的行事风格,高调,张扬,既不含蓄,更不矫情。
来此礼敬的朝山香客络绎不绝,无一例外,都会在此停步,仰头看那匾额,许多长辈还会教孩子认字。
路边有个蹲着干呕的背剑青年,单手撑着一根竹杖。身边站着个双手笼袖的男人和一个貂帽少女。
谢狗说道:“底子确实比预期弱了点。”
清境山在桐叶洲北端,南岳梓桐山在宝瓶洲最南边
,再加上谢狗在这个过程当中,还负责出手帮忙邓剑枰稳住道气,所以这趟手持三山符的跨洲远游,水分较大。
陈平安说道:“剑枰在弱冠之前,多是在颠沛流离,能有现在的体魄底子,实属不易。”
他们有一炷香功夫可以在此逗留。
上次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范峻茂给南方诸国当了一回说客,比较蹩脚,不太称职就是了。
不谈修为,只说官场手腕,范峻茂哪里斗得过兵部尚书沈沉、礼部赵端瑾那些老狐狸?
等到大骊礼、兵两部联名的国书一出,哪有某国朝廷或是某个仙府敢去北边的大骊京城,让鸿胪寺帮忙安排住处?
谢狗问道:“找那范峻茂叙叙旧?”
陈平安听出其中的一语双关,问道:“与范山君的神道前身打过交道?”
谢狗嘿嘿笑,“当年她比较好战,我也不差,这不就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陈平安疑惑道,“那为何上次在大骊京城,范山君没有认出你?”
当时谢狗跟小陌就在屋外的廊道里边。
谢狗趾高气扬,笑哈哈道:“我如今连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她如何认得只是打过一架的过客。再说了,非高位神灵转世,大多会失去一些记忆的。而这些所谓的记忆,就是远古神灵神位的关键所在,那谁谁不是说了嘛,就是小陌的朋友,那个陆老三,猜测一条虚无缥缈却无处不在的光阴长河,极有可能就是无数个
亿兆琐碎记忆的汇总和布置……”
陈平安轻轻挥手,示意谢狗将这个话题打住。我们这位陆掌教还真是愿意跟朋友交心。
谢狗问道:“咱们就这么杵在山脚?”
陈平安说道:“上次御书房议事,让她有点下不来台,估计我们就算让人通报,还是会吃个闭门羹,说不定还要为难礼制司女官与我们回复一句‘范神君刚刚说了她不在山上’。”
谢狗笑道:“这是她的老脾气了,半点不意外。”
陈平安调侃道:“对待范山君跟青同,谢次席的态度差别很大啊。”
谢狗撇撇嘴,“我认可和不认可谁,皆不问出身背景。”
出人意料,就在陈平安打算领着谢狗和邓剑枰去山脚附近街市闲逛之际,范峻茂使了个障眼法,竟然愿意亲自出门待客。
不过没有上山,范峻茂就是循着陈平安几个的先前方向,一起去市面繁华的街道,沿街香火铺,说书场,酒楼客栈应有尽有。
山上无事,天下太平。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难得。”
范峻茂满脸烦躁,“待人接物,迎来送往,官场文章,通篇废话,不得片刻清闲,礼制司那边都是酒囊饭袋,什么人都敢往山上带,什么碍于人情,他娘的,我堂堂翠微神君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每天见这见那,明天后天见谁都是安排好了的,还让我审定,审定你大爷啊,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见你们几个,总
好过见他们。”
范峻茂确实郁闷,如今南岳诸司主官和管事的,都是当年跟着她一起打生打死的,品行没话说,可是处置庶务的能耐,真是让人着急。
邓剑枰听得咋舌,这位大名鼎鼎的翠微神君,真是……性格鲜明。
陈平安笑道:“与礼制司那边先谈好,这般忙碌个七八年,以后管你是哪国的皇帝、太子,谁家的宗主、掌律,一概不见了。”
“好人未必当得了好官。当然也不是说官位座椅,就要让坏人占了去。况且多少擅权贪官一开始委实都是奔着当造福一方的清官、青史留名去的。只要是混官场,公门修行,山上山下差不离,与儒家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在‘名实’二字上兜兜转转,算是异曲同工吧,无非是在人性与人心上边下功夫。”
“身为一岳之尊,统辖万千山水,职责所在,前期这类繁缛礼节是跑不掉的,太不近人情,肯定不行,礼制司那边也会为难。只是等到别人适应了你的太好说话,别人容易不好说话。礼制司毕竟只是南岳二十来个衙署中的一个,可以适当提醒他们一句,不要拎不清谁大谁小,谁先谁后。”
范峻茂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脸色是不太情愿的,“你如今官大,且听你一听。”
陈平安笑道:“你如果真想省心省力省事省时,我这边也有个方便法门,要不要听?”
范峻茂说道:“早说嘛。”
陈平
安说道:“不当神君。无官一身轻。”
范峻茂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馊饭吃多了,尽出些馊点子?!”
南岳才得神号就辞官,范峻茂再不把规矩当回事,也不敢这么跟中土文庙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找个里里外外都能服众的帮手,你就可以放放心些当甩手掌柜了。”
范峻茂无奈道:“上哪找这么一号人物。我本就是山君,给谁烧香许愿去?”
陈平安微笑道:“这不就是答案了?”
范峻茂没好气道:“我这趟下山,只为散心,不是跟你扯这些机锋的。”
陈平安不置可否。
谢狗突然开始套近乎,“峻茂啊,你其实不用施展障眼法的,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保管没谁认得出你来,至多至多是觉得哪家姑娘,不漂亮是不漂亮,不过长得真有福气,貌似跟山君娘娘还有几分相似嘞。”
不知是被一声峻茂给说蒙了,还是被后边的言语给气到了,总之范峻茂就没搭腔。
谢狗不以为意。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若是没点脾气,岂不是证明自己眼光有问题?
范峻茂以心声问道:“撇开你我身份不谈,不觉得大骊朝廷的手伸得太长了吗?一国即一洲的老黄历,毕竟已经翻篇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儒家做事喜欢讲求一个师出有名?大骊宋氏再非一洲正统所在了,这也得怪绣虎,留给你这么个烂摊子,承诺战后允许复国,
如果一开始就不提这茬,当年谁敢有异议,当年整个宝瓶洲,还有资格穿龙袍的,就只剩下宋和一个了。哪怕退一步,约定大战落幕,如今南部诸国必须始终承认大骊朝廷为宗主国,也好过现在的人心蠢动?既行霸道,绣虎和大骊就该干脆一做到底,结果半路转去王道,绣虎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又不是那种谋求身后名的读书人,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才对啊?”
陈平安嗯了一声,表示认可,然后缓缓答道:“你当时在气头上,可能忽略掉我说的某句话了。宝瓶洲要做好三五十年之内再有第二场大战的心理准备。估计在座诸位,不少都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但你肯定是例外。”
范峻茂点点头。习惯了太平世道的人们,都会觉得世道太平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继续说道:“宋和私底下找过我一次,就在一条乡野小路上,双方聊得很开诚布公,我曾经直接问他想不想恢复大骊王朝鼎盛时期的版图,大概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得很小心,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回答说很想,但也许他和大骊铁骑都做不到了。说这句实心话的时候,宋和其实还是用了点话术的,而且看着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最真实的内心想法,很正常,终究是一个当惯了皇帝的人。我就问他,一国半洲,宋和能做什么,一国一洲,大骊又能做什么。他
显然早有腹稿,回答得滴水不漏,于是我又问他,宝瓶洲有哪些我们人人认作习惯却实则不对的地方,既然明知不好敷衍,那他就回答不上来了,说要再想想。我又问他,为何守了一万年的剑气长城为何会守不住,浩然九洲最小版图的宝瓶洲为何挡得住蛮荒妖族,有没有一些独到见解。他显然有些紧张,我就说这只是一道附加题,可以想一想,不必有答案。”
范峻茂默然。
谢狗以心声笑道:“剑枰啊,听见没,范山君已经被绕进去了,都忘记她最早提出的问题啦,咱们山主,你的新师父,厉害吧?”
邓剑枰这才回过神,细细咀嚼一番,“师父算是给出答案了,没有用上……话术。”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陈平安时不时侧过身给人让道,或是他人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奈何这人间,这天下,这世道,山上做了神仙便不当人的王八蛋,实在是太多了。齐渡以南,尤其多。”
范峻茂点点头,“畏威不畏德之人,自古多如过江之鲫。山上山下,本该道尊于势。”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道:“先前我在一座律宗古寺内抄经,有一伙大香客询问方丈,养生之道。老和尚只说富家子弟,衣食无忧,想要强身健体,哪里需要什么精妙的修养学问,不过是少坐轿子多走路,少喝花酒多吃素。寺内放生池旁有棵
老树,枯木逢春,便又有居士询问方丈,是不是和尚高深道力使然。老和尚当时淡然回答一句,多浇水。”
范峻茂会心一笑,道:“真佛只说平常话。”
陈平安说道:“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就不打搅范山君返山继续待客了。”
范峻茂停下脚步,白眼道:“尽管冷嘲热讽,等你当了大骊国师,到时候看我是怎么个态度。哈,一船东去一船西,风水顺逆势不同,要问顺风船上客,明朝风向依旧么。”
谢狗赶紧扶貂帽,大吃一惊,“剑枰,怎么办,这婆娘开始拽文了,我吃了没有准备的亏,文斗不过她。”
邓剑枰无奈道:“谢次席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善言辞。”
陈平安微笑道:“水波起伏,风来风往,境随心转,不动如山。”
范峻茂一笑置之,打道回府。
邓剑枰神色诚挚,语气异常坚定,“师父,你可以不要求我们为师门道统和落魄山做什么,但是身为弟子,授业于师,学道于山,却不能完全没有这份报答师门的心思。弟子鲁钝,恳请师父提一二要求,也好心无旁骛,埋头努力。”
谢狗对邓剑枰颇为刮目相看,这愣头青平时瞧着闷不吭声的,不曾想胆儿挺肥啊。这才拜师学艺几天,都开始教师父做事啦?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从今往后,只要仗剑下山,云游四海,多交朋友,管好闲事。”
管好闲事。
邓剑枰在心中默念几遍
。
之后陈平安他们来到仙游县附近的一座山头。
去县城内敲开一座武馆的大门,邓剑枰跟在师父身后,发现一群年轻武夫在练拳走桩,打熬筋骨,呼呼喝喝的。
但是有一个老人,大概是这座小武馆的主人,躺在藤椅上,手持蒲扇,竟然睡着了,鼾声如雷,声势不小。
掏了钱来武馆里学艺的,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反正有师兄指点,不差馆主师傅那几句老掉牙的车轱辘话。
武馆不少青壮汉子都认得这位青衫客,之前来过,跟师傅关系很好,师傅偶尔喝酒,吹吹牛皮,也会说他们仨曾经一起闯荡过江湖,路过山山水水无数,路上联手斩妖除魔,见过的奇奇怪怪,多了去,当年都是他罩着俩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如今听他们喊一声徐大哥,不亏心……
陈平安伸手示意,不必喊醒他们师父,熟门熟路搬来一条竹椅,坐在藤椅一旁,舒舒服服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开始抽旱烟,云雾缭绕,面容模糊,几次转头,想要大笑着将昔年的大髯游侠别睡了,赶紧起来喝酒,再与他说,你那部修来改去就是不肯版刻出书的山水游记,我已经与苏子讨要来了一篇序文,还有白也和辛济安的诗词,我厉不厉害,你不得先干几碗酒……
收起旱烟杆,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腿伸直,就那么慵懒靠着竹椅,闭上眼睛,想要眯一会儿,忙里偷个闲。
邓
剑枰看了眼谢次席,咋办?谢狗咧嘴一笑,恁大事儿,好办,我先送你去落魄山。
丢给甘一般就是了。
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惊讶发现竟然是夜幕沉沉的时分,自己身上也盖了一件衣服。
邓剑枰肯定已经身在落魄山那边了,不过谢狗就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故作老气横秋,晃动蒲扇,优哉游哉。
陈平安问道:“睡了多久?”
谢狗神采奕奕,“一小会儿,不耽误事。”
陈平安咦了一声。
谢狗哈哈大笑,“小陌回家啦,正给徐大侠在灶房那边打下手呢,两爷们系围裙的模样,好看极了。”
陈平安眯眼而笑,重新靠着竹椅,“那咱们就等着开饭。”
谢狗用蒲扇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山主,真不是我挑事啊,徐大侠见你呼呼大睡,一口一个臭小子,轻声骂你好多遍呢。”
陈平安柔声笑道:“怕我醒了骂回去。”
谢狗使劲点头,“谁说不是呢。”
人间崎岖行路难,知己且共从容,中年便中年,老人便老人,都曾桂花载酒少年游,醉捋大髯,打湿道袖,挑高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