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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和杀戮、棍棒刀枪,迎面而来的恶意犹如万千流矢,从身边射过时……几乎没有感觉。
这些年来,这是他经历得最多的东西。
“八臂龙王”史进,华州华阴县人,史家庄史太公长子,家境殷实,少年纨绔,母亲是淳朴的妇人,劝他不住,被气死了。史太公无奈,只得由他学武。后来,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犯了案子,投宿史家庄时,见他资质,遂收他为徒。
那时候的他年少任侠,意气风发。少华山朱武等头目至华阴抢粮,被史进击败,几人折服于史进武艺,刻意结交,年轻的侠客迷醉于绿林圈子,最是追求那豪迈的兄弟义气,随后也以几人为友。
不久之后,史进结交山匪的事情被告发,官府派兵来剿,史进与朱武等人打败了官兵,却也没有了容身之处。朱武等人乘机劝他上山入伙,史进却并不愿意,转去渭州投奔师父,这期间结识鲁智深,两人一见如故,然而到后来鲁智深杀郑屠,史进也被连带着遭了通缉,如此只得再行远遁。
他自渭州转折延州,寻找师父仍旧未果,一路去到北京,盘缠用尽又遭遇打劫等事,史进打杀几名恶霸,一番周折之下,身心也已疲累,终于还是回到少华山,落草为寇。
此后加入梁山,又到梁山倾覆……回想起来,做过许多的错事,只是当时并不明白那些是错的。
在梁山之上,他爽直任侠的性子与许多人都交好,然而最亲近的是鲁智深,最欣赏的,倒是遭遇坎坷,却潇洒干净的林冲。自知道林冲遭遇后,他恨不能立刻去到东京,手刃高衙内一家。也是因此,后来梁山倾覆得知林冲为宵小所害,他最为义愤填膺,反倒是与他关系最好的鲁智深的死,史进并未耿耿于怀。
绿林求生,你杀我我杀你,既然杀到别人家里去,对方杀了回来,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因此,对于心魔此人,他反倒没有多少恨意,相反后来黑旗抗金,他心中是有敬意的。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多懂事,曾经的梁山让他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更甚少华山,倒了也好。他便随波逐流,一路上打探林冲的消息,令自己心安,直到……遇上那位老人。
他们聊了林冲,聊了其它几句,其实也聊得简简单单。
“那我们七十多人,至少还要在城中躲藏两天?”
“很不容易,但也没办法。”
……
“你是王进的徒弟,随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老人在他的面前,打了一套伏魔棍。那棍法简简单单,甚至比当初师父王进带着他打的都简单,没有过多的教导,只是全心全意的将招式做出来。
直到他从那片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活下来,老人那简单的、义无反顾的身影,同样简单的棍法,才真正在他的心中发酵。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对于老人而言,那些行为可能都没有任何出奇的。然而史进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了那套棍法中传承的力量。
老人却已经死了……
随后的十年,当初的年轻人蜕变为战士,冲在战场上,寻找那义无反顾的力量,生死于他,已不足为虑。他带领的弟兄,曾经遭到女真人大军冲进、战败,遭到大齐各方的围剿,他忍受伤痛和饥饿,在大雪之中,与将士困在被围的谷地,带着伤饿过三天三夜,那是他最感豪迈和昂扬的日子。他受到身边人的崇敬,成为真正的“龙王”。
然而渐渐的,身边开始变了,力量壮大,身边宽松之后,那些兄弟,开始变得让他感到陌生。有人从军资中牟利,有人与百姓私斗,有人偏帮兄弟,欺压良善,十余万义军,恍然间竟变得让他感到回到梁山了。
他也曾努力整顿,甚至忍痛下手,当中处死了曾经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作为龙王,他不可迷惘,不能倒下。然而在内忧外患的赤峰山大变中,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的无力。
如果是周宗师在此,他会怎么办呢?
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挫折便退后。
然而前去何路?
不能往前入疆场,他还能暂时的回归江湖,赤峰山的变乱之后,正逢饿鬼的艰难南下,史进与跟在身边的旧部决定施以援手,一路来到泽州,又正好看到大光明教的布置。他心忧无辜绿林人,试图从中揭穿,唤醒众人,可惜,事到临头,他们终究还是棋差林宗吾一招。
沉默而坚定的龙王未曾为挫折所动,此时的他已经经历过更为绝望的大战,只是当初即便绝望,也让人觉得热血激昂,如今却只让他感到风雪满天而已。
那他就,逆风雪而上——
龙有不屈的意志,当那千万的棒影化作万千龙吟,不断地轰击在那排山倒海的巨浪之上时,便如同他这十年抗争中同行者们的轨迹,他们逆行、冲撞、忽又在某个时候被淹没、截断。这是在乱世中许许多多人的轨迹,也是因此,当那个声音出现时,史进也隐约看到了自己——
“史进——哈哈,本座承认,你是真正的武道宗师,本座近十年所见的——第一高手!”
巨大的力量猛烈地袭来,林宗吾突进入铜棒的范围内,重拳如山崩,史进猛然收棒,手肘对拳锋,巨大的撞击令他身形一滞,两人腿踢如雷鸣,林宗吾拳势未尽,猛烈挥砸,史进格、挡、撕、卸,头槌暴烈而出,林宗吾的胸腹一收,膝撞,步伐冲、跨!史进则是收、退。众人只看见两人的身形一趋一进,距离拉近,而后稍稍的拉开了一个瞬间,龙王挥起那八角混铜棍,轰然砸下,林宗吾则是跨步冲拳!
鲜血飞溅,佛王庞大的身躯往地下一沉,周围的石板都在裂开,那一棒直挥上了他的后背。而史进,被猛烈的一拳击飞,如炮弹般的砸烂了一条石凳,他的身体躺在了满地的石屑里。
林宗吾缓缓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后背绽裂开,身上的袈裟碎成两半。此时,这武艺通玄的胖大男人伸手撕掉了袈裟,将它随意地扔上一旁的天空中,目光肃穆而庄严。
英雄岂因江湖老。这许多年来,他有过风光的,也有过不堪的记忆,十余年前,他有过挑战周侗的尝试,未能成行,事实上,如果当时真让他与周侗一战,他亦没有真正的把握。十年以来,他被人称作武艺天下第一,然而一些阴影与遗憾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直到眼前的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这一刻,无论他将面对的敌人是曾经的圣公,曾经的刘大彪、周侗,亦或是那名叫陆红提的女子,他都拥有了无敌的自信。
他将目光望向天空,感受着这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这是真正属于他的一天了。而同样的一刻,史进躺在地上,感受着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身上断裂的骨骼,觉得天光一时间有些微茫,任何时刻都在等待的终点,如果在此时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会觉得,有些遗憾。
周宗师在最后出枪的一个瞬间,是怎样的心情呢?
从心底涌上的力量似乎在促使他站起来,但身体的回应极为漫长,这一瞬间,思维似乎也被拉得漫长,林宗吾朝向他这边,似乎要开口说话,后方的某个场所,有人扔起了两个铜钱。
“……有赏。”
或许是处于对周围场所、暗器的灵敏感觉,这一瞬间,林宗吾眼神的余光,朝那边扫了过去。
宁毅转身。
某个复杂讯息,滑入林宗吾的脑海,首先在潜意识里掀起了波澜,巨大的暗涌还在聚集,在思维的最深处,以人所不能知的速度扩大。
意识表层,即将迎接千万瞩目的感觉还在升起,要落在实处的那根线上,汹涌的暗潮冲了上来。
日光从天空中斜斜的洒落,明媚而耀眼,林宗吾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那僧众小楼二层廊道,定住了一个瞬间。穿青衣的男子正从人群里消失。
“林恶禅好像看见我们了。”
这一刹那,林宗吾在感受着心头那复杂的情绪,试图将它们都归到实处。那是幻觉还是真实……不该如此……若真是这样会发生什么……他想要立刻吩咐僧众封锁那头,理智将这个想法按压了一瞬。
宁毅跨出人群,最后的声音缓慢而平淡。
“他过来,就杀了他。”
“是。”
楼上的这些绿林男人们,将目光望向林宗吾了,背后背刀的、背长枪的、背着不知名的油布长条的……他们的神情、高矮各异,就在这片刻间,在林宗吾几乎奠定天下第一的一战后,他们的目光无声而又专注地望了过去,有人从背后抓住长枪,无声地柱在了地上,枪尖滑出枪套,有人偏了头,脸上朝林宗吾露出一个笑容,牙齿苍白森然。林宗吾也看着他们。
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刻的对望,武场四周,大光明教徒的欢呼声冲天而起,而在一侧,有人冲向躺在地上的史进。与此同时,人们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从城池的一侧传来了。
“怎么回事……”
那爆炸的声音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骚动声正在酝酿,过得片刻,听得有人道:“黑旗……”这个名字犹如诅咒,流动在人们的口耳之间,于是,恐怖的情绪,翻涌而出。
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心方才的一战,甚至于连林宗吾,一时间都不再愿意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他向着教中护法等人做出示意,随后朝武场周围的众人开口:“诸位,不必紧张,到底何事,我等已经去查证。若真出大乱,反倒更利于我等今日行事,营救王义士……”
他尽力安抚着所有人,甚至还安排人去照看史进,目光再往那二楼望时,方才的那些人,已经全然不见。他找到过来一边的谭正:“叫教中弟兄准备,必是黑旗。”他目光凶戾,顿了顿,“……宁毅到了。”
宁毅到了……
听到林宗吾说出这个名字,谭正心头陡然间还是震了一震。随后按下心绪:“是。”他知道,若教主说的是真的,接下来可能就会是他一生中需要应对的最棘手的事态。